静海的风缓缓吹来,沙子被一只手扬起,那手修长却有老茧,是乐师的手。
王叔平一个人在海边走着,他从逝水笛里出来之后翻阅了诸多古籍,在上面寻找一个叫做卫琰的人。
卫琰,北梁最后一位国君,在一场政变中葬身火海,死前殿内琴音不绝,后被世人谱成曲流传至今,名为《轻亭散》。
后人对她褒贬不一,口诛笔伐者有之,为其摇旗呐喊者亦有之。王叔平只想知道那日死于火海时,她有没有怨恨自己的擅自离去,有没有听到他留给她的话。
在卫琰御驾亲征的那段时间,林深发现梁国境内每十里地便有一处深井,所有的井都排在一条直线上,但奇怪的是井下并没有水。
林深曾下去探查过,发现他怎么也无法到达井底,但越往下波涛声越清晰,后来他把消息告诉江自流后二人商量出来一个推测:这些井便是逝水笛的笛孔,如果直接一跃而下,说不定就可以出去。
王叔平密室里的禁制只有卫琰可以打开,但有一日忽然来了一个神秘的黑衣人,他破除密室法术之后便消失不见,并对他说那口井三日之后便会被封。
他在房间里留了一张纸条和她道别,又在琴上留了一句话,接着便跟随林深和江自流跑出皇宫,从井口一跃而下,回到了澜水村。江自流和林深已经拿着逝水笛回苍云门去说明情况,而他正在等待他的琴。
看着茫茫的大海,他忽然感觉身边尽是烈焰,灼热的气浪使他汗流浃背,他眼前出现了她的背影,她背后已是鲜血淋漓,她的琴声充满怨恨和悲凉,四周的火焰逐渐要将她吞噬。
他向她走去,从背后抱住她,他的手触到她的腹部,那里微微隆起,他感到微小的心跳逐渐停止,似是垂死的蝴蝶努力扇动破损的翅膀。那一刻他明白了一切,若不是因为自己,若不知因为她留下了这个孩子,她那样的修为和智谋,又怎会败?
他眼中涌出泪水,一阵难以言说的悲伤从心底涌上来,他紧紧抱住她颤抖的身体,感受着她的痛苦,他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肆意痛哭。
他怀中的她逐渐变得透明,他无法再触碰到她,他努力伸手也只能捞到空气,他听到琴弦断裂,看到她倒下,他向前扑去,海水进入他的鼻子和眼睛,他逐渐沉入海中,四周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海面上的女子和火焰都慢慢变成幻影,一个细微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
“朕后悔了,王叔平。”
海底的琴静静地在那里等待他,琴弦已断,他游到那里把琴捞起,抱着他的琴向海面游去,他的眼泪流在海水里。
他在海面上站了半日,抱着琴弹了一遍又一遍《轻亭散》,她的痛,她的怨,都如此刻冰凉的海水钻入他的体内,从清晨到斜阳落下,他的影子从长到短,再逐渐变长,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抬脚往岸边走去。
到底是因为他的寻找而造成错过,还是因为曾经的纠缠而造成如今的怨恨,到底何为因,何为果,这一场梦他是否醒得太早?
静海无言,斜阳默然退去,海水轻轻拍打岸边,他远去的背影清瘦萧条,身后随着百年的岁月。
晚风吹拂着海面,月光下的海水寂然无声,静若看不见的时间长河。
当日光再次升起,林深和江自流也已到了苍云门,二人首先来到常青峰向宋掌门汇报此次下山的事情。
江自流把逝水笛和自己的泣鬼神一并上交,同时向宋莫语转述了于忆的那句话:苍云门的叛徒,非我一人。
掌门听了二人的话,缓缓道:“当年宿龙村一事之后我便已然怀疑门中有内鬼,后来查了很多人,包括各峰首座及门中长老,可我独独没有搜查一个人,那就是风执。那时风执师弟负责查进入过藏经楼的弟子,可他竟没有查出于忆,到底是于忆太过狡猾还是他风执故意隐瞒?”
“江凤,你怎么看?”宋莫语看向江自流,问道。
“回禀掌门,我本就是门中的叛徒,我的话不足为据。”江自流道。
“你是他的弟子,于忆也是他的弟子,他风执到底怎么教的你们?”宋莫语仰天长叹,接着又道,“风执的修为远高于我,当年师父本欲传位于他,是他说自己性情散漫,喜好纵情山水,恐无法担起门派兴衰。若不是他的推让,如今的苍云门掌门本该是他。江凤,若你当年没有走入歧途,酿成大祸,下一任掌门也该是你。如今的于忆若不是做了叛徒,他亦是我心中最合适的掌门人选,你们师徒三人,是不是合谋要灭我苍云门啊?”
“我并未与他们合谋,至于风执前辈和于忆是否合谋,我并不知情。”江自流坦然道。
“罢了,你此次有功,我可以准许你回到苍云门,但你如今正道修为尽毁,我无法恢复你的苍云门弟子身份,此后你就是门内的无冠长老。于忆当年把你的《江风畔》据为己有,如今是该还给你了。今年的新弟子便由你来教,虽说你修为已毁,但论剑法你仍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弟子。”宋莫语顿了顿,又问,“门内的一些心法口诀你应该还记得吧?”
江自流立于殿中,殿外的冷风灌入,他忽然想到自己初次来到苍云门的那一刻。
他在登云台一战之后被领到羽华殿,那时的他看不到四周威严的长老,也看不到其余弟子们敬仰的眼光,但那时的他记住了风的声音。
当宋莫语宣布他从此便是风悔峰的弟子时,清风从四面八方吹进来,他忽得感觉到了一种自由,一种力量。
“记得,都记得。”
这七年,他总会想到在苍云门的日子,虽每每想起便会感到对林深的愧疚,但他还是忍不住回忆那段轻松而快乐的时光。
即使那段时光或许充满算计和陷阱。
“那便好,让林深跟你一起教,你口传,他示范。”宋莫语闻言又道。
“是。”二人齐声道。
“你们都回去吧。江凤,你的房间风执一直留着,于忆和林深也一直在打扫,应该可以直接住,你若是忘记地方在哪里就让林深带你去,去吧。”
林深已经告退转身,江自流迟缓了片刻,对宋莫语道:“掌门,既然我已不是门中弟子江凤,此后便叫我江自流吧,我已经很久不用这个名字了。”
“我知道了,去吧。”
二人走出羽华殿,冷风迎面而来,林深看了看天边,把自己的衣服紧紧裹住,道:“看天气快下雪了。”
江自流“嗯”了一声。二人看向殿下的少年,均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带着青涩的面孔和澄澈的眼神,他们的身后是挺拔的青松,在这万物凋零的时节,此处因松而常青。
“你都直接成长老了,以后我怕是都要叫你师叔了。”林深故意开玩笑道。
“叫什么都随你,我这个长老也不是什么正经长老。”江自流笑道,抬脚走下台阶。
无冠长老顾名思义,便是没有名号的长老,只是在苍云门内有住处,定期给一定钱财,但不算苍云门的人,或许算一个临时夫子?
江自流想着想着也觉得有趣,自己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中间十年的时间,十年的经历,他从少年走到如今两鬓苍苍,从一个修仙界天才跌落为世人唾弃的叛徒,这经历要是写成话本倒也应该会卖得不错。
二人从新弟子身边走过,其中一个孩子忽然拉住江自流的衣服,他止步一看,见那少年的模样竟是琴锲。
“你怎么来了?”江自流问道。
“学本事啊,我要去偷那些为害人间的妖物的妖丹,要去偷那些作恶杀人之人的凶|器,我要成为九天大盗!”少年眼中充满希望,说话间飞眉上挑,尽是肆意激扬。
“明日第一堂课由我来教,今日晚上好好睡一觉,不然怕你明天累得睡不着。”江自流笑道,伸手在琴锲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个脑瓜崩。
“师父你又吓我,我又不是没领略过你的厉害。”琴锲笑着说道,接着看了一眼林深,忽得反应过来什么,对林深道:“你之前还让我叫你师叔,说你和我师父是同辈,现在我师父可是长老了,你还是弟子,现在是你该叫我师父师叔了,对不对?”
“嗯,对,丰收师叔好呀。”林深一副欠了吧唧的表情对江自流喊道。
“师父,你小名叫丰收啊?”琴锲一脸好奇。
“嗯。”江自流无奈着点头。时天欲雪,阴云遍宇,二人的嬉笑似在这沉闷的空气里撕开一道裂缝。还是两个孩子啊,他看着林深和琴锲嬉戏打闹,感觉十分有趣。
雪花纷纷开始降落,他一人走回台阶处,扶着墙坐了下来,他伸出手去接落下的雪,感受那份冰凉,他贪婪地动用自己全身的感官来感受周围的一切,他把自己完全敞开,把自己放在这天地之中,享受着这片寒冷和那份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