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样子的啊?”那个声音再次传来。
高屏抬起头,仿佛看到了自己。那是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高屏从对方穿的衣服推断出来人是个女孩。
她此刻正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自己。
“你怎么和我这么像?”对方比他更早发出疑问。
“我还想问你呢。”
“可能是缘分吧,不说这个了。”女孩把飘在眼睛旁边的头发一拨,露出一对清明透亮的眸子,笑道,“我刚来戏班子,没有名字,你随便叫好了,你叫啥啊?”
“高屏。屏风的屏。”
“你这名字挺秀气啊,长得也这么秀气,我猜你唱旦角的吧?”
“嗯。”高屏点头。
“那个,你爹娘呢?”女孩问道,声音放低了一些。
“我从小就是孤儿,是被我干爹养大的。”
“我也差不多,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长这么大的,小时候的事情我什么也记不起来,或者,我可能就是孙悟空吧,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女孩道。
“那你会七十二变吗?”高屏笑问。
女孩眨了一下眼睛,转身就跑,留下一个遥远的背影和一串跳动的字符:我会把我变走!
那个背影他再也追不回来了。
她被他的一己私欲烧死在了那个晚上的破旧木屋里面,用了他的名字,带走了他的身份和曾经。
他从记事起,脑子里就有着一个清晰而遥远的身影,他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那个轻衣缓带的仙人乘风御浪,他便跟着也历了一场八荒乱,平了几番四海荡,听过了昆山凤凰叫,见过了沧海彩云升。若没有这些记忆,他也就不会有哪些妄想,若那些记忆只是梦,他也就不会当真。
可他当真了,不但当了真,还堵上了太多,他回不了头了。
冷雨滴落到剑上,溅起了一点凉血。又一阵撼天雷惊起,不远处,一座古庙轰然倒塌。
雨夜里,高屏的眼神瞬间变了,他蓄力打了林深一掌,自己借力向后退去,他不顾胸口鲜血直涌,向着远方跑去。
江自流看着雨里跌跌撞撞跑走的高屏,拦住了想要追上去的林深,他看着对方,摇头道:“放他去吧。”
林深虽不明原因,但他愿意相信江自流。
他收回斩月,看着剑上的血慢慢凝聚成一个越来越大的血球,最终,血球破裂,在雨幕里编织了一层血景:
荒无人烟的山上几颗树孤单地立着,秋风劲,吹着树叶哗啦啦地响,在圆月下,向地面投下几片碎影。不一会儿,风停了,寂静的山里便再没有了声音,偶尔几声高猿长啸,属引凄异。
一个道士匆匆而行,腋下夹着一个昏迷的小孩。哪怕看得再不真切,林深也认得出来那个小孩是谁。
河水湍急,小孩被抓着脚倒吊起来,这时,他才终于醒了。
“救命!”一声大喊划破山林里的寂静,却只有几只野鸡跟着叫了几声,之后便再无回应。
只怪这山太荒,过路无人。
“你要淹死我吗?”小孩哭着问。
道士没有回答,瞪了那小孩一眼,之后便抓着小孩的脚把他往河里放。
就在这时,一阵疾风起,把那作恶的胆给刮得破了洞,道士看向四周,只听得一个小孩的哭声凄厉悲怆,从背后传来。
他转身向后,抬头一看,却发现一个小孩不知何时被人放在了树上,许是刚刚被林深的哭声惊醒了,这时也便扯开嗓子哭了起来。
风又大了些,灌进了道士的裤腿,不知是风吹的还是腿在抖,他只感觉自己有些站不稳,道袍在夜里疯狂摆动。树上的叶子也落了不少,一片一片掉在他头上、眼前、胳膊上,被秋风杀过的枯叶更脆,也更锋利,像一把易碎的刀。
“哇!”树上的小孩又一阵大哭,猛地掉了下来,道士接住了他,自己吓得直接坐到了地上,另一只手还抓着林深,这时也已经松了,他顾不得什么别的了,用手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就立马跑了。
林深被那道士一阵甩来甩去后也晕了过去,而那小孩还只是个襁褓里的婴儿,他们并不知道这一个晚上他们遇到了什么,更不会知道他们将经历什么。
刚刚那阵风之所以能够把那个道士吓跑并非是因为那人胆子小或者是以为自己遇见了鬼,而是因为那是神灵气游,若那道士只是一个普通人,反倒不至于被吓成那样,正是因为他识得那是何物,这才害怕至极。
神灵气游说白了就是已经陨身的神仙留下来的几缕神识的游走,传闻仙人好生,虽身死仍不忘庇护世人,神灵若遇杀人之恶徒必定将其带往无边烈狱,受万年焰火灼烧之痛。
“谢仙人网开一面!”道士跪地长拜。
这时,画面再次回到了刚刚那两个小孩那里。空中一缕微光闪过,两段神识各自注入了两个小孩脑海里。之后天亮了,从荒山深处走来了一个老人,那人路过时看了看,抱走了其中更小的小孩。
血幕戛然而止,血水落下,跟着雨水一起流向了低处。
他被注入了神君的记忆,而我,则是被注入了神灵。其实,我们都不是仙人下凡。他只是因为那些记忆太过真实而生了执念。或许我该庆幸我没有那些记忆,否则我可能也要妄想着一步登天了。林深想。
他此刻还想到了那古庙里的老大爷,当年,如果他抱走了自己,那些没有遇到江凤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可,如果真的被他收养了,或许他就遇不到江凤了。
他不怪那晚匆匆赶路的老人没有带走他,他知道多一个人就多一口粮的道理,也知道更小的孩子没有记忆更容易养熟。
*
大雨瓢泼,冲刷着泥土,那座古庙已经成了一堆废土,那里面还没有被塑好的神像,也已被压塌。什么神灵仙君,都是泥塑的,连一场雨都能把他们冲散。
高屏一步一步走到了庙前,他用手把塌下来的砖块搬走,他听到了,那底下有人在呼救。他已经放弃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现在他只想留住一个人。
当血把他的手染红,雨水又把血洗净,指甲缝被泥填满,双手流的不再是胸口的血,他终于挖出了那个人。
“干爹。”
眼泪流了出来,他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你还活着?”那微弱的声音微微颤抖。
“你活着你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你为什么不回来?”
老人的质问没有得到回答,可他却知道了回答。
“我知道,你不想认我了,我不问了。”一声叹息长长地从那干涸的嘴里飘出,敲响了高屏心里的愧。
“我错了,我错了,我以为,我曾经以为我不是凡人,我看不起自己,我想进入芩王府,我想让他教我法术,我要成为那个梦里的神仙,可我却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抛弃了真实的人。”
泪和雨一起从他脸上掉下。
“过来。”
高屏闻言低头凑了过去。
“你还没有娶妻吧,我又收养了个小孙子,以后,他就是你儿子,你从这里往南一直走,要是看到一个坐在门口等人的小孩,就和他回家,你替我,把他养大。”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他再也感觉不到气息。
高屏含着泪点头,他知道那是嘱托,更是给他一个活下去的念头。
他站了起来,把老人背着往南走去,走不动了,就跪着走,直到看到了一户人家,一个在门口等人的小孩。现在的他就像一个乞丐,他跪到小孩面前,问他,你是不是在等一个人。
小孩被吓得跑回了家。从门里出来一个大人,把高屏拖回房间。
他看着房间里的药材,知道了一切。
“骗子。”
他轻轻骂了一句,然后就依着大夫的话治伤,等自己稍微好了点就把干爹埋了。休养了数月后,他走了,留下了自己一生的积蓄。
往南一路走着,他也唱了一路,他不要钱,免费给路过的村子唱戏,只要管饭就行。一身青衣走破了,衣角翻起了边,他变得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嗓子也不再清亮,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口痰。他逐渐被人们一次一次赶下了戏台。
当台下的声音变大时,他知道自己又快要被赶下去了。水袖翻飞,他在喝完那碗戏里的“毒酒”之后便直直地倒了下去,在他意识的最后一瞬,他施法震断了自己的水袖,青色的碎片在空中像落叶一般坠下,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是他一辈子赖以生存的东西,也是他曾经想要抛弃的东西。
“都是骗子,我也是。”
这是他最后的话。
台下众人还以为他仍然在戏里,当帷幕落下后,观众散去,留下一串骂声。雪地里众人的脚步踩下了一个个深深浅浅的坑。
一上了年纪的女子离开戏台之后,便往南走去,她最终走到了一个地方,门口一个小孩痴痴地望,她知道那不是在等她。那天雨那么大,这小孩就那么站着等,她知道古庙塌了,就把小孩带回了家。
“回吧。”她走到小孩身边,摸了摸他的头。
“可我爷爷还没有回来,他说他一定会回来的,就算他回不来,我爹也会回来的。”
“你见过你爹吗?”
“没有,爷爷说他长得可好看了,还有一副好嗓子。”
女子想到了刚刚戏台上的那个人,她听说那个人也在找人,便把小孩抱回了家,关了门,看着窗外的大雪,对小孩道:“我明天带你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