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虽然有的打过他,也有的骂过他,可毕竟是相处了三年的人,更何况像王伯仓这样的人也照顾过他。林深不明白,明明他们是受害者,为什么也要被杀?
他挣脱不了江自流,但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颤抖。
他听到江自流好像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听不清,那个声音就像从夹缝里一点一点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好像是在叫什么回来。
蒙住林深眼睛的那只手慢慢出了汗。
四周的打斗声逐渐停息,他听到了人倒下的声音,一个、两个、三个……
直到寂静。
林深害怕了,他不再挣扎,忽然有那么一刻,他希望自己尽快逃离这里,无论发生了什么。
后背忽然一阵疼痛,那是剑插入身体的感觉。林深原本就害怕,这一下疼痛袭来,他彻底哭了。
江凤紧紧握住他的手。
慢慢地,疼痛逐渐变弱,他感觉身体里好像有一道枷锁忽然消失,手心痒痒地,似乎是伤口在慢慢愈合。
江凤带着他往前走了一段路,越来越慢。他感觉自己背后那个人停下来了,有个声音贴在自己耳边:“活下去,不要哭。”
那只手放开了他,林深睁开眼睛,一道光亮照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面前是模糊的,眼泪被那只手轻轻擦去,他的眼前出现了清晰的世界。阳光洒在地上,那是自由的象征。
“不要回头,往前走。”那个声音嘶哑而微弱,林深却无比熟悉。
林深没有回头,他就那样往前走着,走着,直到倒在地上,他看到穿得像神仙一样的人抱起了他。
之后,他就成了非命洞一事唯一的幸存者,也成了苍云门弟子。
而江凤则成了仙门败类,成了修炼禁术的叛贼,成了告密者,成了邪魔外道。
“风悔峰弟子江凤,为妖邪所诱,偷习禁术,后多次为邪道之人传递消息,背叛师门。非命洞一事,此劣徒竟魔性大发,残杀同门及无辜之人数以百计。今废其修为,断其根基,逐出苍云门,于登云台上施堕仙之刑。以此警戒其余弟子,务必守住本心,切忌误入邪途。”
这是江凤当时的判词。林深一直都记得。
那一天,他挤在众人中间,他拼命往前挤,却怎么也无法看到登云台,哪怕一个角。那样的场景不可能让他一个小孩到旁边的,甚至一般的弟子也根本无法靠近。他被人群压在中间,四周都是热浪,他只能听到雷电的声音,抬头却不见乌云。
他知道自己看不到登云台。他也知道自己根本做不了任何事。就像现在被人群挤着,他甚至决定不了前进还是后退。
那个人,竟连喊都不喊一声吗?
林深慢慢从众人之中挤出来,挪到一边,他闭上了双眼,耳边一道雷声涌入,夹杂着一声烈火过后,枯草的竭嘶。
睁眼。
眼前依旧是非命洞,一切并未发生。林深把眼睛从洞口移走,再次蹲在了角落里。
洞里没有白天和黑夜,他们根据吃饭的时间来算日子,吃两顿就睡一觉,睡醒了,下一顿饭就又快来了。
这样的日子单调却并不轻松,因为他们每一个人在任何时刻都有可能遭遇突如其来的疼痛。他们是一个**盾牌,随时被刺,痛得莫名其妙。
林深又抢了一顿饭,睡了一觉,第二天依旧。
这一天,他靠在结界旁边啃窝窝头的时候,看到了江凤。他知道,那一幕来了。
不出意外,江凤带着人杀了进来,他再一次蒙上了林深的眼睛,林深也感受到了后背的疼痛和手心的痒。
他们与之前一样,一前一后走了很久。
江凤停下来,贴在他耳边说:“不要回头,往前走。”
他的眼前是许久未见的光亮。他的背后,是未知的恐惧。无论回头会看到什么,他也希望自己勇敢一次。这一次,他不想听话了。
无数次夜里,他都在想,如果当时自己回头了,会看到什么,又能改变什么?
林深扭头,再次被江凤蒙住眼睛。
“听话。”
江凤的声音像是从被刀割过的烂□□隙中吹出来的一丝风。
这一次,不!他不要扭头逃跑,他要看清真相,他不要带着质疑和愧疚一个人懦弱地离开。
林深用手猛地抓了一把江凤,这一次,他虽然身体是个小孩,却有着后来修炼而来的迅猛速度,他逃脱了,也看清了自己身后的人。
江凤一身水蓝色的衣服已经被血染红,他靠在墙边,手边放着一把断成两截的剑。那剑像是从血海里捞出来的,捞他的手,就在旁边,同样沾满了血。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林深大喊着问道。
江凤轻轻摇头。
林深转身往回跑,不顾江凤背后无声的呐喊。他跑过狭长的过道,脚下是一条血路。
他回到那个关了自己三年的牢笼,仅仅看了那么一眼,就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胃里翻天覆地,他蹲下来呕吐,他不敢抬头再去看一眼,但刚刚那一眼已经烙在了他的灵魂上。
那么多人,血流成河,断臂残首,尸横遍地。最让他难受的是那些非命洞内的人的眼神,那些人死了,可是他们的眼睛都睁着,露出不可置信的质问和坠入古井的绝望。
林深这才看清,自己的背后,是一片地狱。
他擦干嘴角的酸水,扶着墙角再次走过那条过道。这时,他才知道,那条血路,是江凤的血染红的,那是江凤带他走出地狱的路。
他并不是没有想到刚刚那个场景,可他还是想亲眼看一下,他还欠王叔一年的窝窝头,还没还呢……
不知道走了多久,林深终于看到了江凤,他的身边围了一群人,那些人给他上了镣铐。
林深冲过去,扑向那些仙门弟子。他蹲在江凤身边,像一只发疯的恶犬,任凭那些人怎么拉拽都不肯移动分毫。
他也被戴上了镣铐,一同被押往无竟域。那是苍云门的监狱,也是修仙者的噩梦。
他们一同被关押在马车里,四周都是木板,木板上设置了结界。林深已经帮江凤把背后的伤包扎了,但是他依旧昏迷不醒。自从自己回来之后,江凤就一直没有醒来。
林深探查了一番,知道江凤并没有性命之忧。可他在他身体里发现了一种迹象,就像是一棵树忽然被抽走了水分,那种顷刻间的崩溃。
难道是因为解除了契约?林深发现自己掌心的“磨”字消失了。
林深看着面前的江凤,哪怕是现在的他,与七年后的江自流也是截然不同。现在的他虽然虚弱,但是依旧少年,眉宇间依旧有着意气。
“你是怎么变成七年后那个样子的?”林深看着江凤的脸,问道。
他知道此时的江凤无法回答,也知道七年后的江自流不会回答。他只是想问了。
江凤的睫毛很长,密密的,甚至比女孩的还要长。他的鼻子很挺,皮肤很白,五官并不是很突出,但十分具有少年气,脖颈修长白皙,一路生长到水蓝色衣领以下,像一颗刚刚被水洗过的白萝卜,林深看得直想上嘴啃上一口。
林深忽然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点太没大没小了,于是便扭头面壁。
——
“殿下,我想借饲魂镯一用。”冷焱道。
季渊笑着问道:“理由?”
“我想我娘了。我知道她就在这个镯子里。”
“冷焱,你恨我吗?”
“恨。可我知道,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我现在能够依仗的,可能只有这张和我娘长得一模一样的脸,殿下不也是因此才留我在身边的吗?”
“可我也是因此才不敢信任你。”
“正常,毕竟殿下是我的仇人。”冷焱笑着再次坐到了季渊身边,她就像一条蛇一样绕上了他的脖子,嘴角上勾,眼尾微挑。
季渊伸出手,掌心便出现了一个镯子。饲魂镯看起来甚是吓人,图案不是花团,而是骨影。上面的纹路就像一个个骷髅头,密密麻麻,且排列毫无章法。
“用我之前教你的口诀就行。”
“多谢殿下。”冷焱拿过饲魂镯,便套在了自己手上。
就在这时,一阵金光闪过,冷焱道了一句:“我出去看看”,便消失在了洞口处。
江自流和林深也已经从迷阵中醒来,他们在幻境里看到一道金光,随后就被带到了雪山之上。
“你们醒了。”一位穿着褴褛的道长说道。
“谢道长相救。”林深和江自流作揖道。
“正好路过,不值一提。只是这位姑娘不知与二位是何关系,我带走两位时,这位姑娘穷追不舍,我就把她一道带来了此处。”道长指着冷焱问道。
“她就是让我们陷入幻境的人,满嘴谎话,害人不浅。”林深道。
“原来如此,这姑娘小小年纪竟学得这般害人之术,我定要将你收入乾坤伞中好好管教。”
冷焱藏在江自流身后,低声道;“救我。”
“我为何要救你?”江自流转身,问道。
“因为这个。”她拿出一根拐杖,随后便很快用法术收回,又道,“杨旭明、那两个小孩、解辛、成峰都在我手上,他们都在寒竹村等着你。”
“你到底是谁?与他们有什么关系?”江自流问。
“我是谁不重要,我抓了他们才是重点。”冷焱道。
“很重要。”江自流说罢,便向后退去,同时将泣鬼神召出,单手执笔于胸前画符,运笔如飞。
四周霎时狂风四起,符咒已成,金光大盛,符文化形,如一条游龙般冲向冷焱。
她立即施法抵挡,额头冷汗渗出。
江自流见状,挥袖破了逆龙符,泣鬼神在他掌心之下转了几圈便被他收入袖中。
“你根本不是解婆的对手。”
“那又如何?我也可以有其他帮手。”冷焱争辩道。
“你可以不说,但我也一定能查到你的身份。”
“这位道长,冷焱姑娘手中有我的人,此次谢过道长相助,就不再劳烦道长了。”江自流转身说道。
“我方才听闻你们要去寒竹村,正好我也要去那里一趟,我们可以同行。”
“好,只是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道已。”
四人就这样聚在了一起,只因为同一个目的地。林深看天色已晚,就提出暂时休息,明日再上路,其余三人均表示同意。
晚上,谁也没有睡着,林深的八卦之心忽然跳动起来。
“道长,你为什么要去寒竹村啊?”
道已脸上浮现出一缕若有若无的微笑,道:“寒竹村乃吾心爱之人长眠之地。”
空气寂静了一段时间,林深又道:“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会是这样。”
“无妨,我爱她,当初却羞于言爱,如今终于能够放下心中的枷锁,坦坦荡荡地说我爱她了。她比我勇敢,也比我敢于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