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五年,农历三月初九,日头已然升得老高,明晃晃地悬在东天,将小院照得亮堂堂的。
一棵年轻的枣树努力地伸展着枝条,虽自腊月起便没见过雨雪,显得比往常要蔫些,枝头也倔强地冒出了点点青绿的叶芽,透出勃勃生机。
灶房顶上,炊烟袅袅飘散,食物香气隐约传来。
一个身穿粗麻短打的小女孩像只小雀儿似的,从更深处的里院跑了过来。
她脚步轻快,小布鞋踏在青石板上嗒嗒作响。然而刚跑到通往前院的门,光顾着张望,一个没留神,脚尖重重绊在凸起的门槛上。
“啊!”
她惊呼声刚出口,身体已失去平衡,整个人朝前扑倒下去。膝盖和手肘结结实实地撞在泥地上,剧烈的痛楚瞬间火辣辣地蔓延开来。
唐照环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角,但她并未声张,而是缓了缓神,撑着身边的地面站了起来。她顾不上看自己身上受没受伤,专心拍打衣服上沾上的污迹。
娘亲溪娘在里院听到她的惊呼声,又叫了她几声没反应,挺着五个月的肚子连忙赶到:“环儿这是怎么了?”
唐照环本没觉得难忍,被她柔声一问,终忍不住扑进她怀里放声撒娇:“娘亲,我疼,呜呜……”
溪娘一眼便明白发生了什么,温柔地抚摸着唐照环汗湿的额发,轻声哄道:“没事了环儿,娘给吹吹,一会儿就不疼了。好了好了,今天可是喜日子,不能哭,来,昨天娘教你的吉祥话,还记得不?说给娘听听。”
唐照环被娘亲温言软语地哄着,又被喜日子三个字提醒了正事。
她努力吸了吸鼻子,强行止住哭声,小肩膀还一抽一抽的,赶忙从娘亲怀里退后一步,用脏兮兮的袖口用力揉了揉眼睛,然后对着溪娘,像模像样地双手交叠置于身前,认认真真行了一个万福礼:“孩,孩儿失礼了,拜见娘亲,祝……祝娘亲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溪娘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和一本正经的小模样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环儿什么时候学的这个礼?再说不年不节的,行这么大的礼,为娘可受不起。”
“肯定是上次主家请先生教导琴姐儿规矩的时候,咱们小娘子也跟着学了几招。等会儿咱家二郎高中的喜报来了,以后咱也是官人老爷的家眷了,这礼数可不就用上了么?”随爷奶在田庄帮佣的李妈妈跟着笑道,身子伸出门外四处探望,“我家那个一大清早就去县衙门口等榜了,怎么都这个时辰了还没个动静?”
“科举功名哪那么容易,多少读书人考了一辈子呢。哪有第一回赶考就中榜的道理。”溪娘嘴上这么说,瞟向门外的眼睛里也带着期盼。
唐照环抬起还带着泪痕的小脸,斩钉截铁断言:“爹爹这回能中。”
要是不能中,等我哪天再去阎王殿,非得好好跟那个老骗子掰扯掰扯!唐照环在心里愤愤地想。
唐照环,一个根正苗红的二十一世纪新人类,不知打哪儿来的迷之自信,从小就对“会穿越能成功”这事深信不疑。
为此,她熟读二十四史,钻研过古代纺织机的构造图,背诵过绫罗绸缎的制造流程和各类繁复的绣法,甚至连算账,做饭,基础兵法和野外求生都囫囵吞枣地学了个遍,就等着哪天穿越了,好大展宏图,在古代混得风生水起。
结果呢?等她过了中二期,终于灰心嘲讽穿越梦想不可行了,她一闭眼再一睁眼,发现自己居然到了阎王殿。那阎王老头儿还一副我看好你哦的表情,拍胸脯跟她保证,给她找了个能完美施展一身屠龙技的好去处。
世道太平,家是地主,爹有功名,亲戚齐心奔小康,前途一片光明,就等着她去了。
她当时被忽悠得晕晕乎乎,乐呵呵得在生死簿上按了手印,再睁开眼,成了另一个唐照环,一个生活在北宋元丰元年(1078年),虚岁六岁的小丫头片子。
刚穿过来那会儿,她发着高烧,迷迷糊糊。溪娘守在她床边,见她终于睁开眼,激动得大喊一声“我的儿!”,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力气大得让她喘不过气,死也不肯撒手。
那份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浓烈的母爱,烫得她灵魂都跟着颤了一下。
唐照环当时搞不清状况,只能假装自己大病初愈脑子还不灵光,愣愣傻傻地任由周围一圈亲戚邻居探望。
她从那些充满同情和庆幸的只言片语中,艰难地拼凑出这个家的真实情况,然后,心凉了半截。
被阎王坑惨了!
家是地主,但是是二十亩薄田,丰年也仅够勉强糊口,养不活三口人。
更别提她穿越过来那年,她生活的永定县先遭了百年不遇的大水,又爆发了可怕的瘟疫。
为了治病救命,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花得精光,连大伯和年幼的弟弟也没能扛过去,撒手人寰。
爹是有功名,可惜这个秀才不值半文钱。
北宋的秀才可不像明清,能有各种优待,此时的秀才连官方称号都算不上,只是民间对于曾经通过过某一级科举考试的读书人的客气称呼。
科举考试三年一次,当年在州府考过了解试的读书人被叫做举人,有资格在第二年二月进京参加礼部主办的省试,省试通过者称为贡士,贡士才有资格参加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殿试后按成绩排名,这才叫进士。
北宋的读书人,只有进士才真正具备了做官的资格,而且因为僧多粥少,大部分进士还得排队等上三年才能捞到个实缺。
至于那些省试和殿试落榜的?对不起,一切归零,三年后从解试重新再来吧您呐!
每次走完解试-省试-殿试这一套流程,最最最节省的花销也得几十两银子,唐照环记得自己穿越前看过相关研究论文,家里能支持子弟每三年都去考一次的,那必须真正的大地主,家里至少三百亩良田打底。
这次爹爹能去参加省试,还是爷爷豁出老脸,向主家借了二十两才凑足了路费盘缠,万幸永定县城离州府洛阳和汴京开封都不远,借得不算多,省吃俭用几年还得起。
阎王那老头儿当初信誓旦旦保证“家是地主,爹有功名,亲戚齐心奔小康”。
地主?虽然只有二十亩薄田,还遭了灾,但好歹名头是实打实的,算他勉强过关。
亲戚齐心?爷奶慈爱,爹娘勤恳,自己被宠,日子还算过得去。
既然前两条都算应验,那最关键的功名,怎么着也该兑现了。
她爹现在只是个连官方认证都没有的秀才,阎王指的“功名”,必然是进士及第,金榜题名啊。
她已经在这北宋的乡野小院里,眼巴巴地等了快五年了。
这次省试,爹爹必中!
溪娘见唐照环眼神发直,半天没动静,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又拍了她后背好几下,才把她从纷乱的回忆里拉回来。
为了今日放榜,爷奶特意昨日天黑前从主家田庄里赶了回来。
奶□□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平日舍不得上身的半新褙子。旁边的爷爷同样精神抖擞,一身浆洗得笔挺的旧长衫,精神头十足。
全家人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丰盛的早饭,溪娘拉着唐照环往自己住的东厢房走:“这满身的土可不能见人,刚主屋那边传信过来,琴娘一会儿就到。娘带你回去换身干净衣裳。李妈妈,劳烦您看着点,要是琴娘来了,喊我们一声。”
“好嘞,溪娘你放心,老生盯着呢。”李妈妈爽快地应下。
奶奶担忧地问:“怎么了溪娘?环儿没事吧?”
溪娘忙回道:“娘,没事。就是环儿刚才在门前摔了一下,衣裳脏了,我带她回去换一身,免得失了礼数。”
“哦,这孩子,怎么毛毛躁躁的。快去吧,小心点脚下。”
“是的娘。”
回到东厢房,溪娘先把唐照环身上沾满尘土的外衫,袖套和领套都一一解下来。本想只换下脏的外件,但里衣的袖口和膝盖处也蹭上了灰土,实在不能见人。她无奈地摇头,打开墙角漆色斑驳的木柜,在一叠叠浆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衣里翻找了好一会儿,总算找出一件鹅黄色细麻布衫子,今年过年刚做的。
“换上这个。要是再摔了,娘可得让你穿打补丁的旧衣了。”
唐照环配合地抬起胳膊,任由娘亲摆布,小脸绽开一个狡黠又笃定的笑容:“嘿嘿,才不会呢。等爹爹高中了喜报传来,咱家还怕没新衣裳穿?肯定多得穿不完。”
“小点声。”溪娘赶紧捂住她的嘴,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还没影儿的事呢,话可不能说得太满,小心让人听见笑话咱们轻狂。”
哎呀,反正喜报等会儿就来,早说一会儿有什么了不起。唐照环心里的小人儿撇撇嘴,对娘亲的谨慎不以为然。
她脑海里已经开始畅想美好的未来,等爹爹中了,先请族里给爷爷增份例,让辛苦了大半辈子的爷爷不用再下田操劳,从主家庄园搬回来,就在这小院里养养花,种种菜,安享晚年。
爷爷从年轻起就是替家族里唯一出过进士的二祖爷家管理田庄的庄头,后来大伯成家后交给了大伯,谁知天有不测,大伯早一步先去,本来该轮到爹爹接手,可爹爹是家族里面这一代读书最有希望的苗子,为了不耽误他念书,年近五十的爷爷又默默把庄头的担子重新扛了起来。
这时代,五十岁的人都可以摆寿宴庆祝了,爷爷还得顶着日头下地监工,实在太辛苦。
然后嘛……唐照环仿佛已经看到络绎不绝的贺客和堆满院子的贺礼。她一定要挑几块最鲜亮的好料子,偷偷央求娘亲先给自己缝一块漂亮的小手帕。
就照着上次见到的,琴娘用的那种精致样式做,看谁还敢笑话她们家穷酸。
对了对了,爹爹中了进士,那就是官身了。本县的县丞大人,肯定也会亲自登门道贺吧?哇,想想那场面,前呼后拥,官威赫赫,左邻右舍那些平时爱嚼舌根的三姑六婆们,还不得羡慕得眼珠子都掉出来。
唐照环美滋滋地设想未来,任由溪娘给她换好新衣,又细致抚平衣襟上的褶皱。
刚被娘亲牵着走到院门口,就听到尖利刺耳的嗓音像锥子一样刺了过来。
“哎呦,瞧瞧,这可真是要发达了啊。不愧是要中举的主啊,见主家的小娘子还要巴巴地换新衣服,怎么就没人给我们娘儿俩新衣服呢,哎呀也是,我们这没依没靠的,可不就配不上新衣裳么。”
不用看,唐照环也知道是谁。
寡居的大娘柳眉倒竖地站在西厢房门口,手里还拽着怯生生躲在她身后的琼姐。
她是爷爷管的田庄佃户的女儿,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美人,大伯当年在田庄跟着爷爷学管事,一眼就看中了她,死活非要娶回家。虽然自家已经是唐家分支,比不上本家显赫,但娶一个毫无根基的佃户女儿为正妻,在当时还是惹了不少闲话。
看在大伯铁了心的份上,爷爷奶奶最终还是点了头,风风光光地把她娶了回来。可惜成亲十年,只得了琼姐一个。虽然二老嘴上没有说什么,她自己心里不可能不明白,那些背后指指点点的闲言碎语,她多少也能听到一些,所以人变得越发尖酸刻薄,等到伯伯去世以后这种趋势更加明显。得理不饶人,见谁都像是欠了她几百贯钱,总要刺上几句才舒坦,生怕自己吃了半点亏。
溪娘脚步一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依旧平和:“嫂嫂你这话说得不对。刚才环儿在门口摔了一跤,灰头土脸的,我只是带她回去换身衣服,免得在主家小娘子面前失了礼数,让人笑话咱们家没规矩。”
大妈脸色发青:“装什么装,别以为有男人撑腰……”
她刻薄的话音未落,前院传来李妈妈刻意拔高的招呼声:“琴姐儿来了,这边请,大家都在屋里盼着您呢。”
爷爷奶奶立刻从主屋快步迎了出来,溪娘也顾不上再理会大娘的阴阳怪气,拉着唐照环的手也赶紧跟上。
大娘还在嘀咕:“装什么读书人,穷得一分嫁妆也出不起,没毛的土鸡一个。”
“你可闭嘴吧。”奶奶瞟了她一眼。
黑着脸的大娘闭上嘴不吭声,狠狠拽了一把想往后缩的琼姐,低声斥道:“没出息,跟上。”
母女俩不情不愿地缀在了队伍最后面。
欢迎各位老朋友新读者~祝大家看得开心~[红心]
女主穿越前的描写说的就是我干过的事……望天……
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专栏里,那两篇十几岁时的研究成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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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等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