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没有任何头绪的。
赵离玄睡得美滋滋，因为他有一半梦境都陷在一大堆暖烘烘、毛茸茸的大白鹅里，随意打滚。
可惜好景不长，那群大白鹅忽然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他急忙去追，跟着白鹅掠过浮熙宫上空，却又看见下面年幼的师兄师姐们正在菜田边挥舞小木剑，招式稚嫩可爱、歪歪斜斜。
赵岚泽则守在一旁，眉眼尽是温和纵容。
兄长……
他正想驻足，白鹅却已带着他穿过三界之门。他只好像年少时那样，跟着纵身一跃——
再睁眼，已落在人间界那处熟悉的小院。
小院紧邻西市，隔墙便是贩夫走卒的吆喝、孩童的嬉闹、车马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交织成一片鲜活的市井烟火。
闹中取静的内院，一身红衣的姜沉正在桌边看书。
丝瓜藤蔓的影子透过窗棂，斑驳落在他脸上。
赵离玄恍惚望着，竟一瞬再度体会到了多年前那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炽烈心意。
那时候的他日日天不亮就醒，打了鸡血般为心上人做尽傻事，却乐在其中。
虽然十分不堪回首，也闹了不少笑话。但偶尔，黎玄仙君也会隐秘地怀念起当年。
怀念起那份热烈燃烧、一腔孤勇的年少赤诚。
赵离玄迷迷糊糊醒了。
心口还延续着梦境暖意。
郁如沐的滋补粥什么都好，就是太易催人安眠。甚至他此刻虽睁开了眼，灵台却仍是一团浆糊。床边蓦然多了个人影，也未能将他吓一跳。
明明是该吓死人的。
他却稀里糊涂，并未觉得不妥。
甚至还对对方傻兮兮笑了笑。
“嘿，嘿嘿，小姜……”
月色朦胧，姜沉一双黑瞳安静地凝视着他，仿佛仍是那小院梦境的延续。
赵离玄则鬼使神差，伸手捉住姜沉捏着他脸颊的手放在脸上，便满足地蹭了蹭。
“嘿嘿，小姜今天……真好看。果然，你还是穿红色……最好看，嘿。”
实在太好看了，他没忍住，像小鸡啄米般在那微凉的掌心里轻轻“叨”了一口。
“黎玄仙君。”
“……”
“……”
周遭一切逐渐清晰。满床的鹅形抱枕。梦境如潮水般褪去，清醒的认知如同冰冷的雾气，一丝丝渗透进来。
赵离玄笑容僵住。
赵离玄倏然色变。
赵离玄毛骨悚然。
赵离玄如临大敌。
赵离玄几近上蹿下跳，烫手山芋般丢开姜仙君的手！
姜沉却是难得地没有生气。月色下，他依旧只是静静看着赵离玄，眼神似有一丝无奈……与好笑？
不是。
好笑吗，赵离玄不明白。
这好笑吗？？！！
这一点都不好笑。真的，一点点点都不好笑！
他虽然此刻无比感谢姜沉难得的大度，没把他迷糊之下的冒犯又当作什么十恶不赦的脏东西，但一切依然不好笑！
时隔多年，他竟还能一时睡糊涂了犯下这种过错，简直是要死了！
……
明知最不可触及的那条线，赵离玄不慎又触了。
简直无比懊恼想死。
谁知这一回，姜仙君真就展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宽容。
没有刻薄、没有翻脸，随后赵离玄连着“病”了三日，他甚至还来探了三日的病。带来的皆是难得一见的珍品补药。
有时还会安静地陪他坐上一会儿，临走时，更会顺手将他庭院中飘落的梨花打扫干净。
“……”赵离玄只觉难以置信，又满心费解。
究竟发生了什么？天要下红雨了吗？这人怎么突然转性，学会做人了？！
吓得他病都不敢多装，第四天老老实实痊愈，重回演武场。
演武场依旧仙光缭绕，姜沉却与从前判若两人。
再不像催命阎罗般拉着他往死里操练，反而常常有针对性地提点他术法中的薄弱之处，言辞简洁，却处处切中要害。甚至在赵离玄运气周天、因骤然提高功法强度而仙元略有滞涩时，姜沉还会默然在一旁护法。
用自身精纯而温和的妖力，悄然为他梳理脉络，引导仙元顺畅流转。
“…………”
下秘境时，姜仙君也不似以前一般，总一个人独狼一般冲在前面。
而是会在赵离玄施展九天仙绫清光涤荡魔气时，用他的剑意恰到好处地缠绕上去。完美地契合着仙元节奏，让赵离玄在他的加持下第一次真切感受被搭档好好辅助，术法发挥出十二成的威力！
更难以想象的是，在遭遇秘境强大妖兽抵抗，二人被狂暴灵力反震魔气回溯时，姜沉甚至还悄然引渡那冲击，全部一人承受了。
“？？？”
赵离玄看着他那略微苍白了脸色，心下骇然：“那个，姜仙君，其实倒也不必如此……”
姜沉：“你，大病初愈。”
“交给我，就好。”
赵离玄：“…………”
更更猝不及防的是，因魔气异动、三界之壁削弱，第二次月狩提前到来。
众仙君此次准备充分，不仅都佩戴了由万象魔瞳残骸提炼所制的清心皮戒，更有了上回教训，个个谨慎前行，全程不敢有一丝松懈。
顺利清扫了大量魔物不说，黎玄与姜沉两位仙君更是一马当先，冲到了流霭隙渊最深处的万骨魔渊边缘，并在那万仞的峭壁之上，涉险点亮了一盏九幽提灯。
九幽提灯长明不熄，光华穿透浓郁魔障。
远在浮熙宫的浩瀚天机镜纵观全局，也终于借着此灯光芒，彻底窥清了流霭隙渊深处的魔物分布与地形虚实——
原来隙渊虽看似深不可测，魔兽数量亦比十年前有所增长，但真正棘手的高阶魔兽数量，却远没有最初设想的那般铺天盖地、多到令人汗颜。
反倒是有了清晰舆图，只要之后几回月狩筹备得当，战术精准，定能稳步推进，一举将魔患清除！
太好了！
消息传回，浮熙宫上下皆为之振奋沸腾。
“黎玄此役之功，远非寻常！”
“是啊，黎玄师尊进去之前，还谦逊地说只是‘探个路’。结果探个路直接把魔族老巢的地形全照亮了！”
“流霭隙渊深处那般魔气弥漫浓稠，纵是浩瀚天机镜亦难窥全貌。此番黎玄仙君涉险擎灯，从此整个隙渊舆图、魔物分布就此分明！往后清剿皆可有的放矢。众仙君也不再需如盲人摸象、步步惊心。”
“黎玄仙君和姜仙君甚至还把路上最难缠的千年骨魔都顺手扬了！”
“这下可好，莫说这次，就连十年后的月狩（如果还有的话）都不用愁了，这简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
“……”
在一片花团锦簇、众星捧月般的赞誉声中，唯有赵离玄自己心里清楚，他此番看似风光无限的提灯冒进，实则是何等险象环生。
那几头镇守魔渊的千年骨魔，比预想中还要强悍难缠得多。
他与姜沉也是拼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手段尽出，才堪堪险胜。姜仙君玄色衣袖全被撕裂，手臂上缭绕的深可见骨、不断逸散着漆黑魔气的狰狞伤口，便是最直接的证据。
而那道触目惊心的伤，还是姜沉替他挡下骨魔悄无声息的致命一击时留下的。
事后，却并未半句苛责他的不小心，只反手一剑湮灭骨魔，平静望着他：“继续，走啊。”
“不是你说，来都来了，万骨魔渊……已在眼前？”
但其实那时，但凡姜沉对他哪怕流露出半分苛责不满，赵离玄绝无可能再坚持向前。
是姜沉选择了纵容和护持，他们才能最终抵达深渊边缘，点亮九幽提灯，才有了今日人人称颂的功绩。
……
因这回月狩勘明了全局，众人趁热打铁，很快又发起了第三次清剿。
这一次，众仙君手持精准舆图，目标明确直插隙渊腹地。战斗打得酣畅淋漓，魔物在围剿下四下逃散。
赵离玄也一如既往冲在最前，心无旁骛地投身在这一场真正意义上相辅相成、互为后盾的并肩作战。
谁能想到？出了名在战场上单打独斗、从不顾及他人的执剑仙君，有朝一日也甘心化身这世间最好、最可靠的战友，时时精准地辅助他每一次进攻，填补他背后空虚，甚至全然包容他偶尔的失误与疏漏。
让赵离玄在战场上，第一次体验到何谓淋漓尽致的快意！
从小到大，他一直是浮熙宫最不成器的浪荡子。虽生来命好、天赋过人，却总爱仗着一点小聪明荒废时日，天天闲散轻松。
以至于到了兄长当年的年纪，空有肖似兄长的天赋，却一事无成。
更在兄长最需要支撑之时，在外游荡、不知所谓；耽于私情不能自拔，连最后的日子都没能陪在兄长身边……
“吼——！”
腥风扑面，将赵离玄从短暂的回忆中惊醒。
他眼神一凛，不退反进，九天仙绫如银河倒卷，死死缠住魔兽咽喉。同时，姜沉的浮生烬携着焚尽一切的业火，自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刺入，精准地贯穿了魔兽颅骨与颈甲的连接处！
魔血喷溅，如墨雨滂沱。
周遭传来同门不住的惊叹与喝彩，赵离玄却已无暇细听。
许是长时间的激战耗力过巨，让他眼前略有眩晕。只在那一刻朦胧想着，自己这样尽力，是不是……又离哥哥近了一步？
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步。
哪怕前路漫漫，步履蹒跚。他也要一直向着那个方向靠近。
二十年了，是否终有一日，他也能像兄长那样成为足以温柔鉴定守护一方的支柱？
身子摇摇欲坠，下一刻，坚实的手臂从身后稳稳挽住了他。
有一瞬间，赵离玄干脆放任自己卸下所有力气，轻轻靠在那片支撑之上。姜沉亦默然配合地收紧了手臂，将他牢牢护住。
天光破开魔雾，恰落那沾了点点魔血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轮廓。
赵离玄就这么安静依偎了片刻，汲取着无声传递过来的力量，直到重新站稳。
他抬起头，望向姜沉，这一刻心无芥蒂，只有最纯粹的真诚。
“姜仙君，配合默契……所向披靡。”
……
月狩大获成功，当晚阖宫上下喜气洋洋，郁如沐也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他并未参加这两次月狩，是因和守约楚仙君一起被借调去了仙都，处理一桩仙庭直接委派的秘密任务。因需绝对保密，以致多日无法回传消息。
如今一回来，不及休整就找到了赵离玄。
“黎玄，这几日可还安好？听闻月狩连建奇功，可有受伤？其实之前那日，我……”
“……”
“……”
至此，郁如沐才终于得以解释他多日前与姜仙君的几句误会。
而赵离玄听完他忐忑的叙述，也总算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如此，姜沉这几日的所有异常的“亲善”与“体贴”，总算有了解释。
这事倒也怪不得郁如沐。
谁让当年旧事，两人皆是伤痕累累。他全程见证郁如沐被阿荼骗个彻底的惨状，郁如沐亦全程见证他为小甜姜一蹶不振的颓唐。以至于二十年间，为免互揭伤疤，他尽量不提阿荼，郁如沐也绝口不提小甜姜。
既从不提及，又从何了解真相？
小师兄才会于整整二十年，一直以为小甜姜是姑娘！
“算了算了，没事，也不是什么大事。”
赵离玄默默提起茶壶，一杯接一杯，直至将整壶茶饮尽才缓过劲来。
最终，他杯子一放。
“我懂了，全明白了。”
“总算是姜仙君还讲点良心，是记得我当年一点好的！！！”
……
赵离玄总算全明白了。
这次重逢，他就该第一次觉察姜沉态度有异时，便开诚布公地与他谈开！
该道歉便道歉，该赔偿便赔偿。反正他家底丰厚，姜沉想要什么，他都给得起。
就算对方清高不要，好歹表达他一个知错能改的态度。而不是一拖再拖。
果然，姜沉还是记恨他的。
哪怕时隔多年，哪怕双方身份早已不同往昔。但姜沉骨子里毕竟还是那个心思重、倔强执拗、自尊心高得要命的小姜，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恼人过往，他又岂会轻易放下？
然而，前几日郁如沐的话，想来也是触动了他。
小姜再如何孤傲、脾气坏，本质却很善良。
多半也是知道了他当年也挺凄惨，这才决定放下芥蒂，不再恨他了吧？
洞悉一切但事不关己的楚浮生：啊，啊这，原来你是这样理解的吗？
有小伙伴说每天更新太迟惹，我们以后改成每天晚上7点以前更吧~
继续留言抽抽小红包嗷。[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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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