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倘若说祖上三代都是山匪的微安是个不折不扣的“山三代”的话,
那么柳菁菁就是个名副其实的“讼三代”。
自六岁起,她就被要求熟读律法,十岁就跟着母亲以及一众姨母上公堂长见识,直到十五岁成为一名正式讼师,
八年来,她经手过的案子数以百计,多复杂多千奇百怪的都有,可她却从今天这样吃过瘪,
更确切地说,没有人敢让她像今天这样吃瘪,
明明只是一桩易如反掌的婚约造假案而已,怎么就弄得如此坎坷?
简单平复心绪后,柳菁菁觉得这问题怕还是出现在这位叫做微安少主的身上,
这人像是天生来克她的,说出的每一句话她都不爱听,甚至有时候听起来都感觉像是在嘲讽她,
但偏偏又抓不到什么证据。
柳菁菁觉得她属实不该被金钱蒙蔽了双眼,
其实但凡细想一下便能明白,
那白家小少爷是什么人物?那可是被白家秘密藏了十几年,见面时就戴了一顶黑色斗笠,连真容都没露的一个男子,竟能轻而易举地说服了她上公堂的人!
能被这样的人不惜砸重金施以援手去救的又会是什么寻常普通人?
柳菁菁觉得再在这里与这位脑回路奇特的少主多说两句话,很可能会减寿十年,
算了算了,取证,以及车马费她也不要了,就当做好人好事了。
柳菁菁将手里的木头车绳一丢,转身就要走,可谁曾想,竟会被那绳子绊住,脚下一个踉跄向前扑去,
完蛋了,
柳菁菁第一反应是赶紧护住鼻子,因为事情偏偏就是有那么凑巧,
就在百天以前,她摔断了鼻梁骨,这才堪堪愈合没两天啊!
柳菁菁死死闭着眼睛,像是一只沙风暴刮来前将头埋进沙堆里的骆驼,好似只有这样才能不害怕,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甚至窜入她鼻尖的也不是那股带着呛人尘土的老旧石板味,
而是……
松松软软,
像是父亲亲手所做的云片糕。
下意识地抬头,
一个阴沉到能滴水的俊脸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是微安,
她好像……一头撞入微安怀里,
护着鼻梁和头的双手好死不死就压在对方的饱满圆润的胸部上,
……
好奇特的感觉,她长这么大从未感受过。
“在下并不知道,柳讼师还有这样……小众的癖好。”
一道冷飕飕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老家冬日里融雪之时,从屋檐上掉下来的一大块砸到她身上,
一下子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柳菁菁这才意识到她做了什么奇怪的举动,她猛地起身,却没想到又一个没站稳直直地向后跌去。
在触底的一瞬间,
她觉得像是连续被三个人拼命殴打那么痛。
“我方才,我方才可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没站稳,你、你、你、你不要有什么奇怪的想法!我可是有夫郎的人!”
微安颔首,淡淡地瞥了一眼后又挪开是视线:“这没什么好炫耀的,我也有。”
哈?
柳菁菁彻底疯了,她顾不上这让她龇牙咧嘴的痛苦站起身来想走,
却没想到对方竟然仗着体型优势强拦住她的去路,
“带我去见你雇主。”
“绝无可能,我身为一个讼师,自然是最遵循契约的人,既然那契书上都写……”
柳菁菁话还没说完,径直被微安用刀子威胁,与寻常土匪不一样的是,
她用刀子威胁的不是脖子,而是她那宝贵的鼻子!
一定是方才险些跌倒先保护鼻子的举动被她瞧去了,
好有心机的一个女人!
“没鼻子还是带我去见雇主,选一个。”
“少主且慢,话不能这样说……”
毕竟是靠嘴吃饭的,柳菁菁想凭借她的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微安放过她,却没想到对方根本不吃这套,径直点了她的哑穴。
“最后再问一次,鼻子和白家,选一个。”
谁要选啊,柳菁菁奋力挣扎,试图求援,可这公堂内外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就哦剩下两个收拾残局的捕快,
她们听到动静向这里看过来,但只是看了一眼,在对上微安淡淡的死脸后就随即像是见到什么洪水猛兽一样,迅速扭过头去,
装作无事发生。
最终,求助无门的柳菁菁败下阵来,
她眼泪汪汪地点头,示意微安将她穴道解开。
不能说话对一个每天要说上百句废话的人而言,实在是太难受了,就算这世间只有眨眼的一瞬,
她都无法忍受。
“我说,我说!”
“人、人在青云客栈。”
*
青云客栈不仅仅是白家开设在全国各个城镇的客栈,比起一个简单的招牌,它更像是那些沙盘上插着的小旗帜,代表着商业势力波及的范围,
扬州城作为一个数一数二的富饶之地,自然也不例外,
自打那晚暴雨后,贺恒之便被困在了这里,只是短短两日,他整个人便清减许多,宛如一朵干涸枯萎的海棠,
贺恒之正沉默地吃着眼前的一碗珍馐面。
珍馐面其实是扬州其中一种素面的别称,明明是素面却叫珍馐,是因为正和女帝有关。
相传,几十年前,女帝微服私访路过扬州时,偶然在驿站尝了碗用虾皮水做汤底的素面,女帝一尝就直呼鲜美,称赞它远胜过无数珍馐,
没错,其实所谓的珍馐面就是一碗用虾皮水当汤底的素面,与“珍馐”二字并没有什么关系,
但这仅仅在寻常平民百姓家,
贺恒之面前的这一碗,倘若内行人来的话,便能一眼认出,这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素面,其实是用乌鸡汤打底,实打实地用十几种山珍海味熬煮而成,
甚至这细面条也与普通的不一样,小麦磨成的细粉中混入了适量的山药泥,使得其口感能更加顺滑,与汤头更好融合。
如此精致的食物,换做别人来品尝或许会觉得鲜掉眉毛,可男人却吃的毫无滋味,甚至每一口都像是在上刑。
一旁的男人见状,安抚道:
“小少爷无需过分担心,那柳讼师是出了名的见钱眼开,只要有钱,就算是再难的案子她都会想办法扭转乾坤的,微安少主定会平安无事。”
她当然会平安无事。
贺恒之持汤匙的手微微一颤,随后缓缓垂眸,有恢复了方才沉默着的木头。继续吃着,
吃完了面,又便净了手,他便又被搀扶到床上,
没了拐杖,
他哪里也去不了。
相比于此间像是坠入深渊的静默,隔壁的天字一号朱罗软帐内那便就是像是堕入**地狱的放肆。
一轻一重的剧烈喘息透过门缝毫不遮掩地荡出来,
若是普通人听到此声早已避之夭夭,
可男人却不怕,他像是不知避讳为何一样,从贺恒之房间出来后径直推开天字一号的房门。
随后挑起珠帘,在亲眼目睹一切后,出声打断这份欢愉,
“家主,时候不早了,该收拾收拾启程了。”
“是吗?”
被汗水染湿的发丝紧贴在鬓角,白晴纱看上去很是意犹未尽,
蔻丹划过男人眼角,鬓边、脸颊,最后到下颌,最后在对方听懂暗示向她索吻之际,毫不留情地将人踢了下去。
年轻漂亮,身形白皙修长,是白晴纱最喜欢的类型,但也正是年轻,阅历不足,不懂得分寸。
男人淡淡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人,波澜不惊到像是看了一具尸体,
他叫叶长生,是白家一众下人里最寻常、最普通的一个家生子,
是白晴纱的伴读书童,
同时也是……她的暖床小君。
白家现任掌舵人白晴纱年近四十,却一直孑然于一身,房里别说是正头夫郎,就连寻常人家十六岁就给女儿家准备好的开脸侍君都没有一个,
换句话说,叶长生是白晴纱唯一一个承认的男人,
虽然这暖床小君也不是什么正经名头,等同于下人,但还是物以稀为贵,
寻常白晴纱不在家时,白芷筠也不想管事时,白家内院都是叶长生一人说了算。
待男人狼狈离开后,叶长生才将视线重新放回白晴纱身上,他说,
“家主,你这样逼迫小少爷就范,就不怕回去会被老太太责罚吗?”
“长生,最近没发现你这胆子倒是越发的大了,连我说话都敢质疑了?”
白晴纱随即拢了拢身上的浩渺薄纱,挑起帘子,走到男人面前,
直视对方,眼里尽是方才还未散去的**之色。
男人敛下眉眼,迅速认错,
“属下不敢。”
“那就别废话!如何?送去的面都乖乖吃完了?”
男人点点头,但眼神在扫过白晴纱脖子上的红痕时,木讷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
“您用他最在意人的安危威胁,他自然不敢不吃。”
“哼,都是这个臭脾气,随什么不好,偏偏随了他那短命的爹竟也是个情种。”
“倘若我没记错,当年他非要留在贺家受罪,拒绝了母亲替他千挑万选的妻主,就是因为那个什么失踪多年的鬼少主吧?今儿又砸钱请人帮她脱罪?”
“是。”
叶长生点点头。
当年,家中老太太白芷筠因小儿子离世,又不能亲自悼念哀伤不已,又忽闻爱孙从树上掉下来摔断腿,怕是以后会不良于行的消息,更是心疼的不得了,当即表明白家人的身份要将人接回来养,
彼时,白家已经做好贺家倘若不同意便要撕个鱼死网破的准备,
可还不等坦白真相,贺恒之竟也表示他不能离开那个狼窝,还拒绝了白芷筠替他千挑万选的妻主,
这把白芷筠气的和贺恒之断绝关系,独自回了清凉河。
直到之后很久很久,白晴纱才知道,原来贺恒之不能离开贺家的原因是因为他有个失踪多年的妻主,
他怕一旦离开贺家,万一她回来就找不到他了。
白晴纱一辈子只对两个人生出过这种无话可说的情绪,
一是白雨眠不惜隐瞒白家小儿子的身份也要出嫁到贺家,一个是贺恒之因为一个失踪多年的人,宁愿待在贺家受苦,也不回白家。
不过这一次,
已经到了白家生死存亡的时刻,身为白家子孙,他想回那固然是好,要是不想回,只怕是也得回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以为这劳什子的少主已经死了呢,没想到竟还能活生生的回来,也真是离奇。”
“小少爷很爱她,也许两人可以一起……”
叶长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白晴纱径直打断,
“绝无可能,叶长生我警告你,不要以为眼下我身边只有你一人,你就可以摆个夫郎的架子说些不知所谓的话,请你时刻谨记你的身份!以后像这种话我不想再听见,白雨眠的悲剧绝不会在贺恒之身上重演。”
不等叶长生回答,白晴纱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变得暴躁:
“快点,马车还有多久到,真是见鬼了,这鬼地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约莫一炷香后,
随行物品都已全部装车,马娘子也已等在前院
白晴纱率先下楼,和掌柜的以及管事正相谈甚欢,而叶长生则是搀扶着贺恒之缓缓下楼,
楼梯陡峭,地板前不久还打了蜡,
对贺恒之来说很是艰难,
好不容易等到他下最后两阶时,却又发生了意外,
随着「嘭——」地一声巨响,
客栈半掩着的门被人用了极强的力道从外面强行踹开,
在木屑与光尘飞舞的影子里,出现了两个身影——
微安以及凄惨到被她随意拎来拎去也不忘保护鼻子的柳菁菁。
“少主。”
贺恒之在看清微安后轻唤,当即甩开叶长生的手便扶着木栏杆跌跌撞撞地朝她走去,
却在下最后一节楼梯时被眼疾手快的白晴纱一把拦住。
“我的好侄子,你可千万要记好我们的约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