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涂灵妹死了，
贺恒之失踪。
这便是翌日一早，婉阳匆匆带给微安的两支消息。
与传闻中不一样的是，扬州城的府衙大狱并没有半夜会来吮吸人脚趾的老鼠，
但确实阴森得可怕，
明明外面艳阳高照，可里面却仍是漆黑一片，唯有长满了绿色青苔的墙壁上零零散散的油灯散发出微微的亮光，
或许是因为还太早，这里安静的可怕，唯有滴漏的滴答声在石壁间回荡。
微安双手抱胸，不知什么时候已全然陷入了沉思。
婉阳皱着皱眉，就差将愧疚两个字写在脸上，
她一个劲不停认错，因为是她把贺恒之弄丢的。
昨夜匆匆见过完少主说完涂灵妹之事后，一行人撑着伞回到车边，却发现那本该好好等着她们回来的长公子贺恒之不见了，
车厢内空空如也。
婉阳见状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她此刻也不顾上打伞，认认真真将马车检查了一遍，
马车各处，除了着地的车轮外，没有任何一处沾上泥巴，靠近车辕边的软垫上也没有留下任何大片水渍这就说明根本没人上来过，
长公子不是被人强行掳，而是自愿离开的。
若是寻常天气，婉阳还可以通过痕迹来追踪长公子的下落，
因为她们马车停靠的地方泥土松软，倘若有人靠近一定会留痕迹，例如脚印，再例如说车辙，甚至是长公子那特殊的步态以及使用拐杖不可避免会产生的洞痕，
偏偏今晚的雨实在是太大，早就将这些可以用作线索的痕迹冲刷了个干净，
婉阳瞬间变得束手无策。
一切都好像是有人故意的，
婉阳心中隐隐约约有这样的预感。
【婉阳姐，我们眼下该怎么办？需要赶紧通知少主吗？】
【不，少主已经太烦心了，这样，我们分头去找，如若天亮之前还没有长公子的下落的话，那便跟少主坦白。】
婉阳还抱着一丝希望，她们兵分三路，其中一路去贺府外密切监视贺家人的动向，另外一组则是守在涂家门口，最后一组回清风寨待命，以防长公子会回去，
可令婉阳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夜过去，长公子的下落没等到，等到的却是涂灵妹吊死在家中的死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婉阳觉得她们似乎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了，
倘若她们没有查到涂婆子那里，她是不是就不会想不开？
微安：“别丧着个脸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认错已毫无意义，眼下我被关在这里，处处受人掣肘，有些事还需要你出面解决。”
婉阳：“少主需要婉阳做什么，尽管吩咐，婉阳这次定然会将功补过。”
微安：“加大人手继续寻找贺恒之，但把监视贺家的人撤回来，改为全城搜索，重点排查药堂，尤其是有康复针灸经验老师傅们开的药堂。”
婉阳明白自家少主的意思，昨夜这么大暴雨，长公子的腿必是剧痛，可能找针灸师傅缓解，密切关注药堂，或许能有些发现。
但婉阳不明白，为何要将贺家排除在外？
“不是贺家。”微安一脸笃定，
理由很简单，其一，贺恒之不会如此轻易跟贺家离开。
据婉阳所说，对方是说服或者威胁贺恒之让他自愿离开马车的，而贺家几乎已经没有能威胁贺恒之的事了，不然她们不会又是派杀手刺客，又是造假婚书这种下下策了。
其二，贺家没有理由这样做，她们已经做了局，也逮住了她这只鳖，目前局面无疑是通通偏向贺家的，一切只要静待明日对薄公堂时，孙尚青判她们胜，那便就稳了，没有必要再多次一举，绑走贺恒之，反而是涂灵妹之死更像像是她们的手笔。
微安：“其次，加派忍受去涂家调查，务必里里外外一丝一毫的线索都不要放过，另外再请个经验老道的仵作验明一下死因。”
婉阳：“验明死因？难道少主觉得涂灵妹的死有蹊跷？不是自杀？”
微安点头，她知道婉阳有些自责，以为是她们查到那涂婆子头上，对方才会受不了自杀，
但其实不然，
“她幼时溺过水，后来长大便很害怕那种窒息濒死的感觉，所以就算想不开要自我了断，也断然不会选择这种方式。”
再说了，涂灵妹是个裁缝，手上什么趁手的工具没有，非要选择自缢这种决绝的办法。
婉阳听完解释后，狠狠地吞咽了口唾沫，
“少主……你怎、怎、怎么听上去这么了解那婆子。”
了解到就好像是对方亲口告诉的一样，
明明少主昨晚还说她并不认识那婆子，
该不会……
婉阳猛地打了一个冷颤，
少主曾无意间对她讲起过她在那失踪的八年里曾经到过一个光怪陆离的异世界，
婉阳并不相信这些，
她本以为是少主重伤失智，但现在想来，该不会那就是鬼界吧。
“有人告诉我的。”
微安随即指了指隔壁黑咕隆咚的隔间，
“喏，就在那。”
等等，
昨晚那牢房不是空的吗？现在看起来怎么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在缓慢蠕动，
婉阳往后撤了两步，可谁曾想没注意竟踩到了对面牢房中熟睡人的手，
她惊地跳起来，慌乱之中径直扑向了微安指向的那个隔间，
就这么一瞬间，她看到她先前认为的缓慢蠕动的东西竟然是两颗人头！
婉阳被吓得三魂七魄没了大半，需要靠着黏腻腻的墙壁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隔间的这两个女人她们应当是被关了很久很久，全身脏兮兮，几乎已经看不出人形，
婉阳甚至觉得就连街上行乞多年的乞丐都比她俩看起来要好些，
她们似乎把隔间木头柱子当成了枕头，垫着睡得正香，其中一个手里竟还半握着半个未吃完的满头。
好可怕，
婉阳呜咽着回到微安的牢房，看向她眼中不免带上了些委屈，
“少主，的确是我把长公子弄丢了，我有罪，你还是罚我吧，什么惩罚都行，但是请不要再这样了。”
真的会死的。
微安语气平静，她耸耸肩，一副无辜的模样：“也许你该练练胆子了，两个活人都能吓成这样吗？”
微安：“对了，看清那两人的脸了吗？”
婉阳摇摇头，“她们的脸那么脏，像是八百年没洗过澡了。”
“准确来说不是八百年，是三个月，她俩三个月就前就被关进来了，罪名是打着一个富商的幌子冒充对方，招摇撞骗。”
富商，招摇撞骗，被关进监牢，
等等，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嗯？那不就是……
涂灵妹的女儿和孙女！
所以，少主方才所说的溺水之事应当也是她们告诉她的，
惊愕之余，婉阳隐约又担忧起来，事情当真会有那么巧合吗？这会不会是陷阱？
“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事情偏偏就是这么巧。”
涂家这两位娘子的牢房原本确实不在这里，不知道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一东一西，倘若无意外，她们永远也不会相见，但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凑巧，
凑巧昨晚下了大暴雨，凑巧两位涂娘子所在的西牢房漏雨，又那么凑巧这两位涂娘子喜欢枕木头睡觉，木头因为泡了水被她们枕榻了，
这么巧临值的捕快对杨捕头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于是将她们暂时安置她的隔间。
微安简短地将这一切解释完，
“我赌，这消息暂且还没传到杨捕头耳朵里，便将你们带来的饭菜糕点分给她们了一点，结果……”
结果显而易见，
饿了那么久的两母女一见到吃的两眼风光，简直是有问必答。
*
微安被关起来的三日，便是要与贺家对薄公堂的日子，
这日一早，微安就被狱卒放了出来。
尽管在县衙大牢这种阴森诡异的地方被整整关了三天，可微安脸上却丝毫不见疲惫，甚至还越发的神采奕奕，
令人着实羡慕的很，
不过，她那张习惯摆出的臭脸随着聚集在府衙外面的人越来越多后，也开始有所变化，
这引起了贺以之的兴趣。
其实，自打微安的身影出现后，贺以之的视线就从未从她的身上离开过，
“看来就算是泰山崩于前依旧面不改色的微安少主也受不了那大牢而变得焦躁。”
焦躁？
微安蹙起眉，
好吧，她承认她确有些类似的情绪，但这并不是因为牢房，也不是因为担心今日的输赢。
微安清楚明白这股让她感到不安的原因来自贺恒之，他今日依旧没有出现，
同时，婉阳和鸽子也没有带来任何消息，
这十分不妙。
贺以之见微安沉默，以为她真的十分担心今日之事，便沉下声音小声开解，
“少主想解开眼下的困局也十分非常简单，只要承认你我二人的婚约是真的就可以了，至于哥哥那份造假的罪名，大可推到涂婆子身上，反正她已经死了不是吗？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贺以之的表情霎时间变得玩味，他后撤两步，与微安拉开了距离。
微安从他这副表情中读到了他没说出口的话。
“反正她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反正她也已经死了，是不会帮你澄清的。
灭口，嫁祸，
一箭双雕，一人两用，
微安忽然明白，原来杀涂婆子灭口也是这个「鸿门宴」计谋中的一环，
亏得婉阳那傻子还以为，
是她们的查案查到她头上才害死她。
一刻钟后，理应到了升堂的时刻，可这公堂之上却迟迟未见孙尚青的身影。
“这孙知府今日怕是不会再出现了吧？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贺家的手胜过清风寨，还是反过来呢？”
“我看不能吧，我可听说这孙知府不一样呢，从前是个正直清廉的好官。”
“好官？我呸，这世上就没有好官，看着吧，此刻她怕是喜滋滋地在后面数上供钱呢，脸可能都快笑烂了。”
其实这人说的没错，
孙尚青的确脸快笑烂了，只不过这跟喜滋滋没有什么关系，
一刻钟前，孙尚青还在有模有样地整理着自己的官服，
待会就要升堂了，
她事先已经派人在城内小小探测了下民意，多半都是支持贺家的，
也是，自上任前，她就听说过贺家的好名声，
几年前扬州城闹洪灾，贺家是为数不多愿意主动捐钱捐粮的富商，
相比之下，已经销声匿迹了多年的清风寨则是快被人遗忘，百姓们纷纷表态，虽然没听说过清风寨人做什么烧杀抢夺，作奸犯科之类的事，
但总归是山贼山匪，
能有什么好东西，
如此一来，她的决策便清晰地多了。
是的，孙尚青查案证据只是一方面，她更多的是看民意，
毕竟，民意才是她升迁的最佳助力，
而这件假婚案？
除了贺微，没有人会在意。
似乎是因为心底早就有了宣判的底气，孙尚青的心情很好，甚至还开心地哼起歌来，
可就在她穿戴整齐后，一名捕快慌慌张张地走进来，
“孙大人，有人要见您。”
“就要到时辰升堂了，不见。”
“可对方说不见她不走。”
孙尚青闻言直皱眉，她觉得来人一定是来找茬的。
“不走你不会用藐视公堂的罪名把人抓了下大狱吗？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当差那么久了还用我教你？”
“可，可，可属下不敢。”
“不敢？对方什么来头？”
“她自称三王女。”
“什么三王女，我还三张女呢。”
孙知府甩了甩袖子脱口嘲讽道，但很快后知后觉，
“你说谁？”
“三王女……”捕快磕磕巴巴又说了一遍，
但还不等孙尚青反应过来，
就听一道脆亮的声音自院外传来，
“我说，孙大人看上去年纪轻轻的，没想到竟得了个耳背的毛病，怎么连本王女的名号都听不清了？还三刘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