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缘》是公司重点项目,杨树、姜妤和易无结伴去旁听。制片人柳艳40来岁,一张娇盈盈的妩媚瓜子脸,是美而自知,运用自如的类型,她早年是演员,演过小角色,结婚后她生了两个孩子,等小的上幼儿园,她出来当制片人,《瓷缘》是她第4个项目。
导演姓黎,人很和蔼,制片人年轻时演过黎导拍的电视剧,是老熟人,每每意见不合时,制片人就像个小女孩似的娇喊:“导,我们再想想吧。”
《瓷缘》小说以女主角的女儿“我”的口吻叙事,写作技巧很娴熟,情节密集,冲突多,最难得是既能写世情,也能写奇人。母女塑造各有妙处,尤其是“我”的母亲,性格亮烈果敢,不畏际遇摧残,在商场上腾挪闪移,八面玲珑,很有人格魅力。
施严作为责编,率先发言:“女主在制瓷上严苛不近人情,还几次抢客户,挖匠人,类似这种地方,都得调整吧,性格太狠了,还不安分,观众不喜欢。”
导演和编剧都是内容产出者,好导演会懂得文本的创作理念,在文本基础上进行影像化的二次创作,导演水平高低,通常就体现在二次创作上。黎导说:“不用改,她是女主,身上得有主动性。而且改革开放本身就是有力度的大事件,需要由这种有生命力的人物来承担。”
小说里写到,“我”的外公外婆是资本家,母亲成分不好,且不愿将就,一生未婚,“我”是母亲收养的弃婴。女主角一生命运起伏,生活里接触到的男男女女众多,但情感上没有贯穿始终的男主角,制片人认为这完全行不通。
看小说的时候,杨树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看这个题材不是为了看爱情故事,但从责编施严到导演都认可制片人的说法,女人戏也得有明确的男主角,不能光给观众看创业史,必须有感情线。
杨树欲言又止,被导演看到:“你说说看。”
导演执导的电视剧,杨树爸爸都看过,她对导演怀有敬仰感,回答道:“《士兵突击》是全男人戏,没有女人,也成功了。”
施严马上反驳:“男人戏男人爱看,你们女的冲着荷尔蒙也爱看,我记得当时女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但女人戏没男主角,男人不看,还会赶走不少女观众。”
观众把电视剧称为剧,但影视业则称为戏,导演说:“我们这个戏,男女观众都得拢过来。”
此前三任编剧交出的大纲,都把小说里一位着墨较多的配角提升为男主角。那人家族经营茶园,他和女主角打交道多为谈生意,算是君子之交,三版大纲都给他加大戏份,变成常规的夫妻店,齐心协力干事业,但导演认为,男女感情没波折不好看。
众人探讨男主角是个怎样的人,半天没定论,姜妤说:“网文里有种结构,男强女强,情感模式是相爱相杀。”
从对家走向合作者,制片人认为未尝不可,但细想存在问题。瓷器不同于普通商品,在座的各位谁能叫出国内几大瓷器品牌?瓷器对老百姓而言,是生活用品,好看就买,因此瓷器很难形成品牌化。
杨树说:“超市有几个小牌子,但都没形成气候,大众是叫不出来。”
又讨论了半天,仍一头乱麻,制片人郁闷道:“导,实在不行就这样吧。女主独力抚养弃婴,受尽歧视和侮辱,虽然事业成功,但情感上还是走苦情路子,成分差,菩萨心。主流观众是大妈,大妈不同于年轻观众,看这戏不是冲男主去的。”
导演笑着说:“咱们这戏不是苦情剧,是正剧,你可别走偏了。”
施严说:“正剧哪能没男主,改革开放这种大题材,当然得有阳刚气,必须有分量重的男主压阵。”
制片人虽然赞成是正剧向,但对施严不客气了:“你们男的就是这样,戏里也要多吃多占,女主是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怎么就不行了,非得让男主压她一头?”
施严立刻认错:“柳总,对不起,我就是想,改革开放惠及千家万户,有男有女才更能体现这个政策的包容性,面面俱到。”
施严这个说法听着也在理,两个编剧当即说:“各位老师,再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再想想。”
制片人助理叫的下午茶送到了,分发一圈,气氛再度活跃起来。杨树还挺喜欢这种剧本会,不论对错,各有立场,但都是怀揣着一颗真心,想把事情做好。比起《天作之合》那边,她感觉在这边收获更大。
导演说:“男主的问题先放一放,我们先把框架确定好。你们谈谈打算从哪些方面改起,我听听看。”
编剧是一男一女,男编剧是主笔,女编剧说:“原著写创业很好看,环境描写和制作过程都写得特别抓人,但胜在文字好,转换成视听语言就不一定了。写剧本的话,我们不想写得太实,太实了观众也不爱看,很多老百姓还在用不锈钢盘子盛菜盛汤、用玻璃杯喝水,对制瓷兴趣不大。”
制片人说:“那倒不一定,我和你们王总收藏了不少瓷器,琳琳看到咖啡店新出的马克杯就想买。”
琳琳是制片人助理,闻言猛点头。施严说:“对餐具茶具有要求的人是不少,可他们自以为有品位,很多人都标榜不看国产剧。”
男编剧说:“原著里写的拉坯、吹釉和烧窑之类,变成电视剧可能会枯燥,我们想多花点笔墨在人物纠葛上,女主跟男主悲欢离合,跟反派斗智斗勇。”
导演摇头:“恩怨情仇当然得有,但原著吸引人的优点我们不能丢,烧造过程这些你们不用担心,我的团队会把控。瓷器是中国有代表性的器物,跟生活息息相关,在这一块我们必须做好,品质才上得去。”
制片人半开玩笑道:“这戏题材好,台里也重视,我们可是奔着拿奖去的,品相绝对要好。”
导演说:“别总是担心观众不看,我也是观众代表,我就对制瓷感兴趣,比如报废率多大,怎么才能不亏本,还有温度控制之类,难度肯定很大,不然拍卖场上的古董瓷怎么动不动就是天价?”
导演助理说:“我想知道怎么能烧出那么多好看的颜色,天青色,豇豆红,是真的好漂亮。”
姜妤说:“我对经营更感兴趣,想知道如果这个女主是我,在计划经济年代,我作坊生产的盘子杯子怎么进国营店,改革开放后,我怎么进商场专柜,怎么开店。”
原著里对这一部分也有提及,但写得不够详细,导演认为姜妤的意见很中肯,经营方面涉及到女主角和不同的人打交道,会面临很多困难,是重要看点。两个编剧一边听,一边记录,这都是他们接下来下苦功的部分。
杨树说:“我对运输环节好奇,生意要做大,从本地做到本省,做到全国,直到走出国门,如何解决易碎问题,损伤率要控制在怎么个比例内。”
杨树这个疑问,是从导演提到的报废率想到的。大学时,学校附近弄了个景德镇陶瓷展销,刚开始卖得不便宜,最后几天却是大甩卖,便宜得跟白捡似的,摊主愁眉苦脸,说亏本就亏本,起码能收回几个钱,但运回去,路费不合算。
杨树聊完这桩小事,女编剧眼睛一亮:“我想到了!男主能不能是女主的幕后英雄?苦出身,从跑货运,做到国际物流大亨。”
导演很满意,这么一来,男女主角在各自事业上有所建树,还能互相汇合,最重要的是,国内物流方面这些年的发展有目共睹,值得通过影视剧体现。
终于有男主角了,群情激昂,但新问题来了,女儿还是弃婴吗?如果不是,男女主角什么时候结婚,有这个孩子的?这在剧本大纲阶段就得明确。
又讨论了一番,导演决定遵循原著赋予的弃婴设定,毕竟女儿和生身父母那条线写得很动人,会打动观众。制片人问:“弃婴出现在什么时间段?”
导演说:“还是按原著走。而且,女主角收养了弃婴,这也是她和男主结合的阻力。八十年代,社会还比较封闭,未婚有女,男方家庭不会接受。”
杨树说:“如今其实也很难被男方家庭接受,三十多年了,我们在很多方面有进步,但思想观念进展不大。”
导演笑道:“要理解这种历史局限性嘛。”
制片人助理嘀咕道:“男人爱女人,就得突破这种思想。”
男编剧想了想:“如果男方家有病母,拗着不同意呢。”
孝字一出,大家都接受了。这点是能被观众理解的,并且一个有勇气收养弃婴的未婚女人,胸襟开阔,会理解男方。
男女主角的情感发展脉络清晰了,矛盾也有了,议题进入到反派。按原著设定,女主角有不同阶段的对立面,但按照戏剧逻辑,得有个跟男主角一样,贯穿始终的反面人物。
男编剧想把原著里女主角的好友提升为大反派,从相互依持改成她对男主角爱而不得,因此处处跟女主角作对,后期更是成了同行。施严叫好,制片人也没反对,导演思索着可行性,姜妤说:“为什么大反派就得是女人呢?”
杨树问:“为什么作恶动机就非得是出于嫉妒女主,不能是单纯地想在事业上打压对手吗?”
施严说:“观众爱看女人抢男人啊,你看《甄嬛传》,到现在还有电视台重播。”
女编剧想了一阵:“我倒觉得,女主的追求者因爱生恨,让他当大反派比较好。女二也是有尊严的,就让她纯粹做事业不行吗?”
施严反对:“女主已经一心扑在事业上了,女二还得以事业为重吗?”
制片人说:“事业女性很多啊,你看在座的,一大半是女人。”
讨论了一下午,编剧们思路都明确了,他们写与人斗,其乐无穷没障碍,但导演很看重“创业艰难百战多”。原著虽然在创业上写得精彩,但转为电视剧,需要更为翔实的细节,编剧希望能深入了解制瓷知识,给出到景德镇实地观摩采访的时间,免得写出来闹了笑话,影响电视剧的口碑。
《瓷缘》已被前三任编剧耽误了大半年,眼下已是8月中旬,制片人的时间节点是明年6月定稿,7月开机,剧本创作工期时间很赶。但是不给采访时间,很多剧情编织就成问题,制片人问杨树:“原著作者原意当顾问吗?”
然而,原著作者刘书云是记者出身,跑社会新闻的,不是制瓷行家。她丈夫在文联工作,生前做过一档瓷器专题纪录片,但节目时长有限,很多采访素材没用上,被刘书云当成写作素材,从而有了这个故事。
刘书云不是第一手资料当事人,以杨树一个外行的目光看不出错处,但刘书云认为自己不专业,当不了顾问,她愿意提供亡夫的工作笔记,但字迹潦草,只有她和子女辨认得清楚,所以最好是她口述,由制片人派人记录。
为了节约编剧时间,制片人把这项工作指派给杨树来做。杨树和刘书云沟通得好,编辑功底也不错,能为编剧们做好资料收集整理工作。至于杨树在策划文学室的工作,制片人几句话就和主管协调好了。
杨树打点行装去江西出差,第一站地是宜春,刘书云退休后和女儿在那里生活。丁盼兮做了几道硬菜为杨树送行,杨树看了看埋头吃肉的漫画家,他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似乎那天在冰箱前心怀狎意的人不是他,她决定回京后再和丁盼兮聊聊。
《瓷缘》是杨树在青芽图书公司公开邮箱里找到的,文学爱好者很多,但多数人的文章够不上出版发表的水平,邮箱里堆满了邮件,几乎都没被人打开阅读。有天杨树收到出版社转来的几封读者来信,都是手写的,抒发对她编辑的一部小说的读后感,其中一封信末尾写道:“我给你们邮箱投过稿,能给个回复吗?”
杨树在公开邮箱里翻出《瓷缘》,出乎意料的好,她编辑出版了这部小说。刘书云视杨树为伯乐,备下家宴,盛情款待了她,杨树送出制片人让助理准备的丰厚礼物。
编剧们正在做新版大纲,杨树和刘书云谈起那天的会议,刘书云对生造一个男主角没意见,但按照讨论内容,男主角擅长解读政策,在女主角面临困境时,能为她分析形势,屡次伸出援手,她听了不高兴:“为什么非得是男人指导女人?”
杨树拿那个夭折的《婚前三十天》举例,这两年,影视剧里男尊女卑的现象日趋明显,女主角从未自己解决困难和问题,遇事永远依赖于男主角对她无限垂怜。《瓷缘》是正剧,和它们不一样,而且女主角并未沦为男主角的附庸,她仍然是个至情至性独立的人。
刘书云问:“那为什么不能是一起碰撞出破局之道?这么写,还能写出价值观冲突。”
低级的戏剧冲突,是人物面目狰狞互扇耳光的写法,价值观冲突则是深刻的那种,这是杨树旁听剧本会的心得。可惜越深刻,越考验创作者的功力,能写好的人不多。她说:“好的,我向他们建议一下。”
刘书云理解她人微言轻:“两个人相扶相持,有商有量,是理想的情感关系,如果他们不同意这么写,至少得有女人为男人出谋划策的时候吧。”
杨树把刘书云的建议都记下来,但观众能看到的影视剧,离不开主创人员的观念。《瓷缘》的制片人柳艳是女人,但她的成功也得益于男人的扶助,那天的会议听下来,杨树感觉她有时能站在女性立场,真正发生观点碰撞时,她会向男人示弱达到目的。
一部女性家族史,被改成目前的模样,不外乎是女性当权者太少,并且她们当中的一部分,并没有改善这种状况的想法。这些话,杨树没有对刘书云直言,但刘书云记者出身,见多识广,岂有听不明白的?她闷然坐了片刻,她毕生就写了这本书,在文坛寂寂无名,影视版权卖掉了,不会再有几个人真正尊重她的创作观。
杨树轻声说:“他们也有他们的考虑,收视好了,有影响力了,您下一本才能更顺利地出版,经济上也能宽裕些。”
刘书云已在极缓慢地创作新小说,是一群桥梁工程师报效祖国的故事,预计花3年时间写完它。杨树预定届时担任编辑,她在出版界有人脉,还能做书。
刘书云拿出亡夫的采访笔记和当年的纪录片,对伯乐杨树知无不言。杨树带了录音笔,每天回酒店整理成文字,她在宜春整整待了一周,再启程去景德镇。
刘书云和女儿女婿又准备了一桌饭菜,为杨树送行。杨树很喜欢她做的雪梨肉饼汤,连喝两碗。刘书云想明白了,影视和文字是两种不同的艺术表现形式,她的所思所感,都放在小说里,《瓷缘》播出时,她也许看,也许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