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俞小舟说的是她演的角色。她当时只想演第一女主角,很大因素是她不敢去直面第二女主角。
杨树以为俞小舟被林礼璋暴力对待过,但俞小舟的身世比她想象的惨痛得多。第二女主角几乎是俞母的翻版,她困于绝望婚姻,终有一日奋起反抗,夺刀时失手杀了丈夫。
那时俞小舟才刚上小学,母亲被警察抓获,对罪行供认不讳。俞家出了这样的恶**件,亲戚们都避之不及,俞小舟的弟弟当时4岁多,被叔叔送去了一户据说很有钱的人家。
俞小舟在爷爷奶奶家长大,老人务农为生,养她养得很吃力,俞小舟在学校很受歧视,同学都叫她杀人犯的女儿,集体孤立她。她跟杨树说,可能13岁的时候,她就抑郁了,时刻想死。
想再见妈妈一面的念头占了上风,俞小舟按下了自杀念头。但她不是个脑子聪明的人,妈妈出事之前不是,出事之后更不是,再怎么努力学习,成绩还是很差。
初一读完的暑假,有个女人来找俞小舟。按辈分,她算是远房表姐,俞小舟很小的时候见过她,依稀记得这个远房表姐当过文艺兵,还夸她是美人胚子,给她买过很多零食。
表姐这次回来,用进口巧克力和漂亮裙子带走了俞小舟。她说俞母被关在市里的拘留所,俞小舟应该去市里生活,等妈妈被判下来,就找机会去探监。
只要能跟妈妈见面,让俞小舟做什么她都愿意。但是表姐并没有如她在爷爷奶奶面前承诺的那样,给俞小舟报补习班,开学后让她去市里的小学借读。
那个暑假,表姐给俞小舟买了很多衣服和鞋子,俞小舟高兴得管她叫仙女。有一天,俞小舟独自在家睡觉,有人掏出钥匙进门,但不是表姐。她拼命反抗,奈何那是个壮硕的男人。
夜里,表姐抱着俞小舟痛哭,她说她做生意破产了,没钱为俞小舟打官司,她让俞小舟学会忍耐:“你学过卧薪尝胆这个成语吗?”
不同的男人来了。表姐说你乖乖的,我就带你去看妈妈。可是当年秋天,俞小舟听说妈妈被执行死刑,她没有妈妈了。表姐又陪她哭了一场,她说人都要活,小舟要替妈妈好好活下去。
俞小舟15岁那年,表姐喜气洋洋地告诉她,她找对了人,对方介绍俞小舟去演一部清宫剧的配角。
俞小舟看不懂剧本,她很害怕,不想演,表姐第一次扇了她耳光:“你不想以后再也不见那些男人,活得风风光吗?”
后来俞小舟见的男人更多,她终于明白表姐为什么削尖脑袋让她去拍戏——那样你才会更贵。
拍完清宫剧,俞小舟演了一部民国剧,仍是演配角。在那个剧组,她认识了一个同龄的美丽女孩,那一年,两人都不到15周岁。
女孩从不在剧组里住,每天拍完戏,必有一辆黑色的大车开来接她,第二天再准时送来。一次换戏服时,女孩没有避着俞小舟,俞小舟看见了她身上的红痕。那一刻,她痛彻心扉地懂得,她和她,是一样的人。
俞小舟抱住女孩哭了。几年后,女孩长开了,出落得更加美丽,所有见到她的人都惊为天人,追求者无数,但是控制女孩的那个男人人脉极深,追求者们都退却了。
绝色美人不会被埋没,她大红大紫,芳名无人不知,但每年俞小舟的生日,她从未忘记过,永远送来极其昂贵的礼物。
俞小舟从来没有很红过,但每次女孩接受采访,被问起谁是她的朋友,她都会说是俞小舟。俞小舟跟杨树说:“她对我说过,我是她惟一的朋友。”
女孩至今没能脱离那男人,而俞小舟脱离表姐,是在她22岁的时候。19岁时,俞小舟在网上偶然看到新闻,女人自我防卫,意外杀夫,被判了6年。这起案件跟妈妈的案子很像,她想办法去打听,妈妈竟然真的还活着,她获刑7年,还有3年就能出狱。
俞小舟在表姐的眼皮下拼命攒钱,为了不让表姐识破,她硬是忍着没去探监,花了3年时间铺路,在林礼璋公司的法务帮助下,她和表姐决裂。
怎能不爱林礼璋呢,他帮了她,他那样英俊,还有着磅礴的声名。商人们不会娶俞小舟,但林礼璋是同行,她总想,也许他能理解她身上所有的污秽事。
一个阳光万丈的下午,俞小舟接到了妈妈。但是7年的牢狱生涯逼疯了妈妈,据说刚被抓获没多久,她就精神失常了。她认不出女儿,但没关系,她永远是妈妈。
俞小舟请了两个保姆照顾妈妈,还打探到被送养的弟弟身在哪户人家。那家人不如叔叔当年吹嘘的那么有钱,只是工薪阶层,但养父母很疼爱孩子。
俞小舟说:“我演电影能被导演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教,一句台词一句台词地掰,我更喜欢拍电影,但拍剧才能让我多挣点钱。”
为了自己,为了妈妈和弟弟,她想多挣点钱。杨树看着她,眼圈红了。人心残忍,才让贫穷而美貌的小姑娘在人间遭此大难,若她不曾有这样一张比普通人美丽的脸,是不是就能幸免于难?
在公开的资料里,俞小舟的父母在她出生后就离婚了,父亲从没出现过,母亲病故后,她被寄养在亲戚家长大。出道后,她跟几个男演员炒过CP,在公众面前总笑得没心没肺,少有人知,往事如斯。
俞小舟得不到林礼璋的心,她觉得跟那些阴霾的过去有关,虽然是同行,但林礼璋是男人,男人是接受不了的,杨树说:“要这么说,他还离过婚呢。”
俞小舟嗫嚅道:“可是……”
杨树笑道:“没那么多可是,有情绪就用角色发泄出来,这就是做演员的好处。导演知道怎么拍你。而且还有配音演员,她的声音也能帮你塑造角色。”
俞小舟怔然看杨树,杨树让她保持跟心理医生聊天,专业人士更懂得为她纾解心结,但黑暗的过去不过是经历,都只是经历,她取出一支红酒,递给俞小舟:“睡前喝一点,别贪杯。”
俞小舟没接,当她得知自己被表姐骗了,她酗过酒,胖了20多斤,所有裤子都穿不上了,可是不想死,就得继续去赚钱。没人会让不红的胖子当主角,她狠心去健身,把赘肉都减掉了,杨树鼓了一下掌,把酒放回柜子里:“结果还拿了最佳女主角,了不起。”
俞小舟又怔然地看着杨树,她真实地为她红了眼眶,还夸她能干:“比很多人有名,还这么会赚钱,以后不要再让自己吃苦了,怎么样?”
俞小舟又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杨树打开红酒慢慢喝完,每一个破碎得摇摇欲坠,却重新站立的人,都很了不起,值得为之喝一杯。
祁宁演二少爷的时候,就请了一个台词老师,他请老师线上指导,为《红雨》里的角色在不同的语境下设计不同的发声方式。唐问羽每天下了戏就去蹭他的台词课,再跟他分别站在会议桌两端,隔上几米的距离,一句一句对台词,让杨树看得欣慰不已。他们都没能大红,但自醒和坚持会带领他们走向更远的地方。
剧组闷头赶进度,祁宁隔离期结束,投入到《红雨》的拍摄中。他演技不如唐问羽好,但人往那儿一站,稳了。唐问羽跟他对了几场戏,杨树和钟鲁粤相视一笑,这两人化学反应很强,男人很能被女人带起来。
有天唐问羽直播卖货,被钟鲁粤看到,找杨树商量改剧本。直播时,唐问羽从心所欲的感染力很强,钟鲁粤想把这种特质化用到《红雨》里。
《红雨》后半段有较大篇幅写到弃妇的“反攻”,按编剧赋予的人设,两个女主角分别是贪婪者从容,懦弱者暴怒,唐问羽的角色是前者,在糟烂婚姻里觉醒,走到人生开阔处,她对前夫再不理睬,挥挥手,告别过往。
自己过得幸福了,才是对对方最大的报复。这当然是时代女性的一种,但钟鲁粤认为“反攻”是一定要明明白白地写出来的,硬碰硬地迎头痛击。疫情期间,他琢磨得最多的便是修改这一块,生死在天,爱恨却能把握在自己手上,以血洗血,才是大自在。
编剧说:“角色做派是优雅女性,文明人。”
钟鲁粤说:“我们都生活在文明社会,但还是会有战争,会有争执。绝对的真理不辩自明,但婚姻上,人的情绪需要出口,这一块得写得钝重点,关键是问羽演得出来。”
编剧按钟鲁粤的要求改了剧本,杨树处理完琐事去片场观摩,正演到重头戏。雨夜,唐问羽和祁宁互相指责,她怒吼着蹬掉高跟鞋,晃悠悠地站起来,拿鞋跟砸他的脸,一下一下,不死不休。
大雨冲刷中的恨意,被演得壮怀激烈,钟鲁粤对唐问羽扬起大拇指,转头跟杨树说:“恨的时候得喝烈酒,优雅地端香槟,那是之后的事。”
杨树始终认为,爽剧是很难有高级感的,她对导演的处理持保留意见,但导演才是负责艺术层面创作的人,她不适合越俎代庖。所幸唐问羽把这场戏演得十分过瘾,祁宁也接住了,杨树接受了这种改动,被损害了,很难做到拈花微笑摆姿态,就要作狮子吼,就得狂饮烂醉,纵马扬鞭。
这场注定是名场面,拍了一遍又一遍,4月初,是江南温润的春天,但兜头的雨水浇下来,人很不好受。一拍完,祁宁的助理就拿着大浴巾冲过去,要给祁宁擦头发,祁宁接过大浴巾,抬手把唐问羽从头到脸裹住了。
现场的人都起哄,唐问羽心疼地抚上祁宁的脸,她用高跟鞋跟砸他,是真砸,祁宁躲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快步走向杨树,小声解释:“她今天生理期。”
俞小舟咯咯咯咯地笑了:“你连问羽姐生理期都知道,你们肯定在恋爱!”
祁宁生怕杨树误会,急忙说:“她这几天没去健身,所以我猜到。”
唐问羽用大浴巾擦着头发走过来,杨树嗔怪道:“不早说,我让好好重新排通告又不费劲。”
唐问羽满不在乎道:“生理期怎么了,我现在就能给你表演个钻火圈信不信。”
杨树笑:“ 你先去冲个澡我就信。 ”
组里的医生过来帮祁宁处理伤口,杨树拽着俞小舟去看素材。俞小舟一路上叽叽喳喳,祁宁不承认跟唐问羽恋爱,那就是睡一睡的关系了,唐问羽比祁宁大了那么多,祁宁怎么可能跟她来真的。
杨树脸色一寒:“你自己算算,老林比你大多少。”
俞小舟脑袋一缩,生硬地转了话头,大夸特夸唐问羽演技好,平时看着很随性,竟然能演这样的爆发戏。
剪辑室里,钟鲁粤跟配乐师一同看雨戏素材,各种机位各种特写,刻画出妻子的绝望和恨,她嘶吼着使出蛮力,完成心理上的杀夫,BGM作为强化氛围的手段,至关重要。
《暗昼》里的弑父戏跟这场异曲同工,奈何钟鲁粤实在教不会谢铠,他演得很平,钟鲁粤只能用后期多镜头强调,用平淡来体现压抑的绝望,配乐也是悲情绵长风格。在明堂影业做剪辑时,钟鲁粤不知多耿耿于怀,若是换个好演员,力度就出来了。
好演员唐问羽来了。泪落如雨,倾盆而下,展现了凶悍的爆发力,配乐师认为得上交响乐,各种嘈杂的声音,乱成一团,夹杂着电闪雷鸣,钟鲁粤让她再强化执鞋跟为利器的砸肉声,那是让观众解恨的砸在心上的声音。
配乐师屈起拳头,做了一个用锤子锲进木头的动作:“明白。”
唐问羽冲完澡来看素材,镜头里,她眼神狠鸷,把发狂之态演出了血气,俞小舟叹服地问:“问羽姐,你是怎么演出来的?”
唐问羽神气地说:“我是笑面虎嘛,不笑的时候就当老虎了。”
众人哄笑,俞小舟眨巴着眼睛,请她讲解,唐问羽说:“很多男人不都能这么狠吗?想象一下,衣冠禽兽看上了新欢,盘算着把你打发走,对你百般挑剔,还让你反省自己。你把你想成他,他的心有多硬,你就能演得有多狠。”
俞小舟没说话,走出剪辑室,她才跟杨树说:“他也一样,他跟别的女人传绯闻,我问他,他总怪我胡思乱想。我知道我没冤枉他,可他总是理直气壮反咬一口。”她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是我自己让自己不去信。听他的,比相信自己简单。”
爱和恨,都能成为一个人的精神支柱。杨树捏一捏俞小舟瘦削的肩,黄婕不让自己走出来,跟那赌鬼结了婚,她不知道俞小舟有没有救,但至少她肯多吃点东西,也愿意跟她和心理医生交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