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 84 章

一停工,众人都闲下来,制片组忙得四脚朝天,非常时期的各项保护措施,防疫物资的储备调配,以及各项生产计划备案,甚至剧组人员的情绪管理,杨树都得过问。

最要命的是钱,拍摄场地大多是朱青读书会的成员帮忙搞定的免费场所,这方面不大花钱,但离开人员的路费报销、滞留在无锡的人员吃住等生活基本保障,拍摄设备的租金,统统在花钱。杨树估算下来,一天的亏损20多万,还不知道亏到何时,她坐立难安,还心挂两头,每天和爸爸互报平安。

复工之日不明,主创人员聘约超期,后续档期被打乱,都需要沟通协商,不过合同都约定过不可抗力这一条,各人都很理解,纷纷补签了。

唐问羽和何攸之等人飞回亲人或伴侣身边,大多数人都留在无锡休整待命。杨树发出特殊管理办法的通知,对留守人员集中封闭管理,房间也配合酒店方面,每天消毒和体温检测。

杨树每天睁眼就是钱,补税风波已重创影视业,这次受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影响,影视业再度休克。《红雨》是网站自制剧,情况尚好,有些中小公司亏损不起,剧组就地解散了。

接受事实,共渡难关是业内共识,姚澈工作室上半年是3部戏的计划,都得挪后,惟一的好处是给编剧留足充裕时间写剧本,前期筹备也能充足些。

杨树烦了两天,调整了心态,线上会议、分工配置、稳固大局,才是制片人的首要任务。

剧组的剪辑团队开始工作,机房消过毒,剪辑工作人员一个人一个单间,用手机交流,杨树去剪辑室看素材,跟钟鲁粤共同调整粗剪剧集的调性,统一风格气质。

钟鲁粤导出一些片段,让留在无锡的俞小舟和尹云谅等主要演员观看,让他们自查自纠。这是个残酷时刻,俞小舟完全不说话了,她被无名之辈尹云谅全方位压制了,杨树眼看着她红了眼圈,她不知道如何去演好,但她知道自己演得不好。

尹云谅对自己的表现不太满意,自顾自地演了几条给钟鲁粤看,俞小舟像风中落花般惊惶,坐到一旁发呆。杨树站得稍远看他们,俞小舟演不出人设里做事麻利的穷困少妇,但她身上这种破碎感,能让婚姻里的弱势方更直观。

《红雨》是很暗黑的两性博弈故事,以旁观者的出离心写尽世道残忍,钟鲁粤本来对这种气质很满意,但疫情如浓雾笼罩心头,他改变主意了,在紧张时刻用些冷幽默表露温情,才能安慰受苦或者曾经受苦的灵魂,剧本有些小地方,他让编剧再调调,配乐风格也会相应地变一变。

杨树看了素材,逼仄情绪好了些许,除了俞小舟,另外的演员都没给剧本减分,俞小舟虽然不太行,但钟鲁粤调度有方,她演得不太让人出戏,正好这段时间停工了,钟鲁粤有的是时间教她。

杨树每天和亲友们通话,手机不离手,一会儿笑,一会儿伤感。相比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悲欢离合,很多热门影视剧实在太轻佻了。

停工一周后,影视基地下达通知,免除疫情停工期间剧组租用摄影棚和拍摄场地费用,还减免剧组所在的酒店房费,杨树一举活了过来,配套供应商随即也联系她,他们放弃停工期间器材租金,共克时艰。

在影视基地和同行的帮扶体谅下,《红雨》剧组单日支出只有餐饮和部分住宿费用,压缩到2万多,杨树安心多了,有心情去关心《红雨》之外的事了。

明堂影业那部被平台嫌糖分不够的医疗剧,在补拍几十场情感戏后,得到夏停所在卫视的认可,该剧预计两台联播,再加上KR网站,发行成绩很理想。

《北宋宫事》已是第5次送审,被删得七零八落,改动很大,主创人员想做部经典作品的梦想已不可企及,只能为播出而努力。钱一诺恨不得不上卫视,就在视频网站播出,但只能想想而已,《北宋宫事》是以电视剧立项,在没拿到发行许可证之前,禁止在网络平台播出。

从巨忙无比到无事可做,有点突然,杨树看起了各式各样的小说,像回到了当图书编辑的时光。《瓷缘》原著作者刘书云颈椎病加重,原定2018年写完的新作《桥梁》,拖到去年底才写完,杨树当时忙着筹备《红雨》,到现在才有空细看。

网站囤积的IP太多,如今小说影视版权是否能卖掉,很大程度取决于有没有制作团队承接。杨树自问做不下来,而且《桥梁》是正剧,更适合输送到卫视,她把《桥梁》转给了钱一诺,这样的宏大题材,还得交给老牌制作公司参与制作。

未来三年总局都有献礼剧安排,明堂影业领到任务,陆陆续续在筹备,除了《西北年轻人》等定档上卫视的,还有杀青不久的、送审中的,共计五部。《桥梁》走的是宏大叙事风格,很明显是献礼剧气质,钱一诺对它手不释卷,但它投资不小,他有些迟疑。

如果早两年,以《桥梁》的质量,钱一诺二话不说就会做,但寒冬期望不见边,影视公司和投资方都没钱了。别的题材还好说点,献礼剧风险大,过了几个节点,卫视不采购,央视出价不高,视频网站又不待见,很可能就压下来了。

杨树郁闷,去酒店小厨房做个柠檬炸鸡,拿到天台去吃。她和众人天天窝在酒店,都快憋出病了,想上天台透透气。

刚踏上天台,就听到哭声,探头望去,俞小舟在痛哭。杨树站了站,默然退回来。

在《红雨》剧组,何攸之比俞小舟粉丝多,唐问羽比她美,主要对手戏演员尹云谅比她演技好,她压力当然大,杨树叹气,这姑娘自尊心很强,但演戏总归得自己开悟。

偌大的会议室无人,杨树吃完东西,重新看剧本。《红雨》剧本整体水准高,但没写好的地方也有数处,不能推到制作阶段去落实,还得再读一遍,正面硬碰硬。

宋琳和白蓝接了新项目,但没人催了,正好有空把《红雨》剧本再仔细完善,狠着心删改添补。两人都是职业编剧,很看重戏剧冲突,但有十几场被她们删掉的戏,杨树还是放回来了。这两年,国产剧太害怕抓不住观众,恨不得每集都疯狂反转,但闲笔会让讲述生活的故事更耐咂摸,删了反而不对。

做《不惑之年》时,夏停就说过,不要把戏做得太紧,丢了呼吸感。剧本里偶尔来几场文学性的段落,会被很多从业者认为编剧不会写戏,一定要拿掉,但如果你身边有一个人,双眼炯炯,步步为营,言必称效率,从不跟人闲聊,你或许会欣赏他精明强干,但很难说他是个可亲的人,生活故事是不该失去可亲感的。

丁盼兮打来电话,她从山东来无锡了。自从前年跟家里吵过,丁盼兮再没回家,今年她和岑川订了去法国旅游的机票,被疫情打乱了计划,两人就在北京过年。丁盼兮叮嘱家里做好防护工作,她妈口头上应了,但视频时,丁盼兮骇然发觉村里没人戴口罩,还照常串门。

丁盼兮三令五申让家人重视,但他们都固执,哪怕湖北封省,他们都不重视:“湖北人出不来,我们安全了。”

村干部拎着大喇叭挨家挨户地宣传,村人才收敛了些,但自家亲戚仍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吹牛,口罩也很少戴,买不到,也懒得买。

人传人的新闻一出,丁盼兮就去药店收罗了一些,岑川也托人买了些,章嘉敏和女儿也都用上了。丁盼兮不顾岑川反对,坚决要回家,岑川提出跟她一起回去,丁盼兮不想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刻带他回家,第一次带男朋友见父母,得正正式式才行。

岑川不放心丁盼兮坐高铁,丁盼兮开他的车回了烟台,给家人带了酒精、口罩、护目镜和消毒水等物资,她很久没回家了,家里还是高兴的。

弟媳生的女儿一岁多了,会喊人了,丁盼兮抱着亲个没完。大过年的,家里人不想吵架,都按丁盼兮的意思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还把家里角角落落都消了毒。

不愉快的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再不提起,一家人的关系就这样破冰了。妈妈这两年老多了,带孩子累的,丁盼兮住下了,想陪妈妈多待几天,有天妈妈搓洗内裤,被丁盼兮发现不对劲。

妈妈前两年月经就停了,但不定期会出现少量出血,丁盼兮询问,妈妈还很不好意思,以为是绝经期紊乱,偶尔滴滴答答几滴,她内裤洗得很勤。

丁盼兮在前公司管人事时,有个女员工得了子宫颈癌,找她请过假,她还记得那女人说过,会有不规则出血症状。丁盼兮想让妈妈去看医生,但疫情期,医院是最危险的地方,她让妈妈等疫情结束,一定要去查清楚,妈妈有点慌,连声应了。

但以丁盼兮对妈妈的了解,当时害怕,过后又照旧了。她跟妈妈好好谈了一次,她改做财务,收入比以前高不少,还在大小猫创意文化公司做兼职,每季度都能分红。

虽然还没能在北京买房子,但丁盼兮能给妈妈租个好一点的房子,她大学考去北京就说过,总有一天要把妈妈接到身边住,她这次回来,就带妈妈走。

妈妈让女儿放心,有病治病,她绝对会去看医生,但去北京就算了,她不能走。丁盼兮以为妈妈不肯去北京住出租屋,但以她的积蓄,未来几年仍买不起房子,她着急了:“我都说了,给你租个好点的房子,就跟我租同一个小区,走动照应都方便。我还能给你找点事情做,嘉敏的女儿归你接送,她腾出手工作,每个月给你发工资。”

女儿孝顺,妈妈很高兴,但女儿有男朋友了,早晚是别家的人,当妈的去北京同住不便。丁盼兮不爱听:“我姓丁,是我自己,不是别人家的人。我跟你说了这么多次,让你以后跟我住,你都答应了,其实你是哄我的?”

妈妈说等女儿结婚,她和爸爸就完成任务了,以后她会去北京探探亲,但这几年走不开,儿媳头胎生的是女儿,她得监督儿媳给她生个大胖小子,等儿子大了,她才腾得出空上北京。

弟媳生孩子难产,孩子在保育箱里住了几天,丁盼兮给她买了营养品,还转了两次账,一笔5万块是礼金,一笔26666块是给弟媳个人的,让她压压惊。

丁盼兮肯花钱,弟弟弟媳也不那么计较她了,丁盼兮这次回来,他们都显得大度。丁母说儿媳对生孩子心有余悸,不肯再生,她做了不少思想工作,儿媳没松口,但小两口感情不错,多想点办法,不信她不生二胎。

妈妈眉飞色舞地说自己有办法治儿媳,丁盼兮怔怔地看她,突然之间,就想明白很多事。30多年了,有的事并没有改变,妈妈为了生弟弟,东躲西藏,并不是被谁逼迫,是她自己想生儿子,她就是爱儿子。

从小到大,丁盼兮都听到妈妈叨咕生儿子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不能让丁家断了香火,别人会笑话,腰杆都挺不直。可是为什么要把别人的话那么当真?别人让她吃屎,她会觉得可笑,不予理会,但一定得生个儿子,为什么不可笑呢,说明她认为就该如此。

妈妈忙去了,丁盼兮袖着手,在窗前站了很久,一切都没意思透了。吃完晚饭,妈妈去洗碗,她跟进厨房,说她明天就回北京。

妈妈没多留,她催着丁盼兮快点跟岑川定下来,律师职业吃香,收入高,看照片长得也端正,不知多少年轻的盯着他,但丁盼兮33岁了,得赶紧抓住岑川,赶紧生孩子才保险。

丁盼兮冷淡道:“我的事你别管。”

妈妈急了,她说女儿都这么大年纪了,找到一个各方面都不错,能托付终身的人,就该趁热打铁,早点嫁了,别再让家里操心。丁盼兮哈地笑了,“托付终身”,瞧瞧这用词。

妈妈见女儿阴阳怪气,问她是不是两人感情出了问题,丁盼兮仍让她别管,妈妈叹息了,女儿19岁去北京上大学,23岁大学毕业,寻寻觅觅10年,仍没嫁出去,但一个女人一生能有几个10年?好时光就这么被她自己糟蹋了,还不抓紧和岑川把事情定了,她以后可找不到这么好的男人。

丁盼兮满心厌恶,难道必须给10年标个价格,实现价值最大化,没嫁人时间就叫浪费?但她没反驳妈妈,收拾了衣物睡下了。

每一句说服或反对父母的话说出口之前,丁盼兮就知道他们会回复怎样的话,慢慢地就不再试图沟通,本质上是两个世界的人,而且父母永远都以长辈自居,不服软。

丁盼兮没回北京,拖着灰心来了无锡。岑川是北京本地人,自己单住,他说维系亲情的秘诀是常回家看看,但每次不宜超过两天。

岑川事业小有成就,父母能把他当个人物看待,不像丁盼兮在父母面前那样,永远是小辈,是大龄未嫁的女儿,将来是别人家的人。丁盼兮满心的话,都想跟杨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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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往事
连载中纯白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