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 73 章

母亲去年做完手术,预后很差,情绪更差,秦朗贴身照顾,母亲看起来好了些许,但秦朗心挂杨树,她都看在眼里。

儿子放不下女朋友,却不能长相守,秦母深感自己拖累了一家人,更痛恨余生将活成一个废人,病痛折磨得她万念俱灰,把医生开的安神药物一口气全吃了。

幸好医生一次不多开,母亲只吃了两盒14颗的量。她醒后,秦朗弄了一张折叠沙发在她床边,寸步不离地守着,劝母亲替他想一想,既然他从北京回来,就做好了长期战斗的准备,母亲自杀,是想让他从此活在内疚里吗?

母亲说:“我不在了,我解脱了,你和你爸也解脱了。”

秦朗说父母是他的亲人,不是负担,母亲说:“我不能害得你跟小树分手。”

秦朗说杨树不是这样的人,但母亲既要忍受生理神经损伤造成的病症痛苦,还得忍受心理上的打击,她对未来很绝望,对儿子的内疚更让她一心求死。

等秦朗稍微放松警惕,一个夜晚,等秦朗睡着,母亲一步步蹭到窗口。秦朗惊醒,他母亲双手已撑到了窗台上,他急得大呼:“妈,妈!”

另一间房的父亲从睡梦中醒来,跳下床看动静,高血压导致脑梗,一下子就倒下了。秦朗好容易把他妈拽回来,他爸半边身体瘫了。

杨树每天都和秦朗保持联系,但秦朗每天都忙于照顾他妈,联系医院给他爸做复健恢复,他才知道人老了到底有多悲凉——当一个女人无法给自己擦身体时,当一个男人无法站着小便时。

父亲被送进医院做康复训练,由护工看顾,秦朗定期推着母亲去看他,却看到爸爸想把手机放进口袋里,就这样一个很小的动作,都很艰难才能完成,而且还对不准口袋,要靠触觉摸着放。

秦朗的痛苦和虚妄感交织,人终归有一死,但死前如此凄凉地熬年头,人生何其虚无。他看着父亲,仿佛在看几十年后的自身,他深知这是每个人都必须走的路,但怎么就这么快、这么莫名其妙就看得真真切切?

失眠如影随形,但还得极力打消父母的厌世感。以前,饭桌上只有父子两人时,时常相对无言,但父亲脑梗后,秦朗常常找他说话:“我不知道小树能跟我走到哪天,但你们不活了,我怎么办?我就一个人了。爸,妈,你们得帮我,尤其是爸。你们是病人,也好过只剩我一个人。”

大脑和肢体失去联系,带来巨大痛苦,父亲想为儿子好起来,磕磕巴巴地练习行走,秦朗心痛如绞,大富大贵已不可得,他接受自己是普通人的命运,但连家人都平安健康竟已是妄想。

人难免受到情绪支配,秦朗逐渐失去交流的兴致,杨树工作压力大,他何苦再雪上加霜,说了又如何。

亲戚们来探望秦家父母,都很心疼秦朗,总会抱怨几句,有女朋友就跟没有一样,拖下去误人误己,趁早分手,找个身边的姑娘,还能给他替替手。秦朗抽着烟说:“女朋友不是当保姆用的。”

亲戚们看不过眼,仍然给秦朗张罗了对象,他没去,姑娘家那边的闲话传来了:“也不看看自己,负担那么重,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又不在北京,傲什么傲。”

若是以前在身边,杨树接陈樟电话,秦朗会生气,可那天他满心空落,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杨树和陈樟复合,她是不是就能偷偷懒,不那么累了?他舍不得她,但不能耽误她,他的负担是真的很重,她应该过得稳妥富足些。

杨树大怒,她特别讨厌这种自作主张式的“为了你好”,使劲拧秦朗的胳膊:“我和他早就过去了!”

秦朗承认那时他没想太多,他很累,如果杨树放弃他,他就能少操一个人的心了。杨树坐起来,低头看秦朗,秦朗也坐起来,两人都不做声,互相僵持了片刻,杨树张口咬他肩膀,咬得他嘴里嘶了一下,但仍不说话。

两人再度僵持,杨树心里抽着痛,起身收拾旅行箱:“你想分手就分手吧,我不喜欢强求。”

秦朗在床上呆坐,杨树很快就收拾好了,把毛衣和外套翻出来放在一边,再把旅行箱拉链用力拉上,竖起来。

哧啦一声响,像是划在心上。秦朗趿着拖鞋下床,蹲在杨树身旁看她,杨树抱着衣服起身,冷冷道:“我要换衣服去酒店住,你出去吧。”

秦朗的眼眶红了,嘴唇翕动,仍没有开口挽留,杨树把他往外推,不管秦家父母已入睡,大声道:“你走啊,走啊!”

秦朗不动,杨树推不走他,急得口不择言:“行,我去找陈樟!我这就去!”

秦朗扼住她的手腕,一把把她扣进怀里,堵上她的嘴。杨树本能地反抗挣扎,却挣脱不开,秦朗不放手,凶狠地咬她的唇,比她刚才咬得还重。

吻里掺杂着血腥味道,两张脸流着泪,紧紧相贴。两人吻了又吻,吻完了又吻,杨树扑打秦朗,咬牙低喝:“不是说没吃醋吗!”

秦朗双眼通红,嘶声道:“别赌气行吗?”

杨树赌气道:“你都要跟我分手了,我找谁,都不关你的事。”

秦朗这才承认,他从不曾真想过要跟她分手,每次一想到再不能和她在一起,他脑中就有个屏障似的,自动弹开,他想这是身体自动开启了保护机制,他内忧外患,精神不能崩溃。

杨树目露凶光,看着他的眼睛,再问一次:“真想放弃我吗?”

秦朗眼圈红得厉害:“不想。但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选择权在你。”

杨树慢慢平静下来,好一顿数落:“别跟我说长痛不如短痛。我也不是一定离不开你,但是互相喜欢的时候,就强行分手,我不服。我们好好相处,好吗?”

秦朗的眼睛仍有些发红:“好。”

杨树对着他胸口来个肘击,这人当真想过有天不再在一起,他对这份爱缺乏信心,这让杨树很生气,她又咬了他,咬得很重。等她睡着,秦朗对着镜子看伤口,惨淡地笑了笑。

第二天早上,杨树去主卧看秦家父母,路过秦朗卧室,一眼看到床头柜摆了一只相框。她走进去,照片是几年前,秦朗用手机抓拍的,她身后是彩虹。

过年得有过年的气象,两人分工,杨树外出买菜,秦朗在家收拾和照顾父母。湖南的冬天远不如内蒙冷,小区绿化带的月季仍在盛放,花枝俏生生地立着,开出碗口大的花朵。

杨树很喜欢湖南本地产的一种盒装酸奶,冻成四四方方的一块,再用小铁勺捣碎,当成冰沙吃,经常是她吃一盒,喂秦家父母合吃半盒。秦母已彻底不能行走,洗澡排泄都得由秦朗抱上抱下,秦父含混地说自己得快点好起来,不然儿子太操劳,老得快。

秦朗是在母亲生病后,才知道脊椎空洞症这个病症,他加了几个病友群,每天和病友家属互相打气。长沙有个男人曾经是运动健将,校运会上能拿名次,十几岁的时候,有天无缘无故地摔倒了,此后摔倒现象时有发生,被送去医院才知道患了病。他父母辞去工作,辗转求医,但孩子还是日复一日萎顿下去了。

孩子长成男人,体重突破了180斤。父母任劳任怨地照顾,但都非常忧惧,等到背不动儿子的时候,他该怎么办?有病友建议夫妻俩再生一个,他们也考虑过,但第二个孩子一出生就背负照顾哥哥和父母的重担,他的人生何以自处?

父母不想让骨肉置身于伦理困境,放弃再生育,他们已无法设想自己逐渐老去后,孩子的未来何去何从,日子不过是往前混一日是一日罢了。秦朗唏嘘,他是成年男人,体力没问题,若生病的是他,他不知道父母该怎么办。

杨树把给秦母擦洗身体的任务揽过来,秦母说:“所以你理解我不想拖累你们吧,换成是小朗,他只怕也想一死了之。”

杨树问:“您现在还这样想吗?”

秦母说当她看到儿子在她寻死后那么痛苦,就放弃死念了,杨树给她擦着后背,轻轻说:“阿姨一定要做到啊,别让他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他是真的很不容易。”

秦母答应了。杨树晾晒衣物,帮秦母翻身,秦父看着她,艰难地吐出三个字:“辛苦了。”

秦朗无比庆幸当初作出离开北京回老家的打算,要是没他在身边陪着,劝着,他不敢想象,再见到母亲是不是奔丧。

秦父去年办了病退,医生说他发生脑梗的面积小,情况不太严重,从大关节开始,他一点一点恢复活动能力,目前走路是左半身拖着右半身,但恢复到慢跑问题不大。

之前请的护工三月初才能回来,秦朗打算等他归位后,就腾出手学点东西。光阴不能虚度,他想多考几个证,能在家里做的兼职就会更多些,将来父亲状况好了,他再入职场不会掉队。

《瓷缘》去年作为献礼剧播出,二老都看了,今年杨树来了,就一起再看一遍。《瓷缘》当初收视率很稳定,播到一半小有涨幅,长夜影视公司开了庆功会,因为收视率还行,顺利回款有保障。

视频网站依然只肯开30万一集收购价,杨树估计今年长夜影视公司会妥协,毕竟能回来一千多万,还能让更多人看到。秦家父母都说《瓷缘》是明珠蒙尘,连他们也知道,有的后宫剧卖出了几个亿。

杨树笑笑,这都是市场选择。有的人喜欢嘲笑国产剧烂,但有质量的国产剧他们视而不见。每个行业都得养活很多人,赚钱是第一位的,拍了没收视率,没热度,亏本没人看,还有多少钱肯流向它们?

《瓷缘》不火,杨树也烦恼过,但爸爸盯着收视率算了半天:“看的人挺多啊,这要是赶火车,得坐几百列吧。”

杨树大乐,一列列火车如同箭簇齐发,这场面壮观,有排面,下一次,她想看到火箭。

秦朗给母亲安装了语音转成文字软件,秦母生病后,每天有空就说说话,撰写毕生回忆录,她说闲着容易胡思乱想,得找点事情做。杨树听说她写了几万字了,直夸厉害。

秦母说下次再有杨树参与的剧播出,她就学着写剧评,支持她的事业。杨树开心道:“谢谢阿姨。”

杨树在秦家住到大年初七才走,秦朗对父母仍不放心,不敢只让他俩在家,只把杨树送到门口。杨树坐上出租车离开,抬头看,阳台上是秦家三口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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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往事
连载中纯白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