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组全员团结敬业,杨树没一刻放松过,秦母的手术一天比一天临近,她却走不开,忧虑得失眠。
有天杨树和姚澈去办事,路过拍摄《天作之合》驻扎的小酒店,她摇下车窗,探头去看。曾经和秦朗在天台喝酒,距今不足三年,却恍如隔世。
姚澈看出杨树惆怅,但什么都没问,送了她几瓶好酒,精神状态不佳的人,喝几口烈酒好入眠。
秦母手术当天,杨树揪心揪肺,和秦朗保持通讯,她在剧组工作很机动,总在跑来跑去,没办法时刻和秦朗通话,但秦朗只需要她在,听些动静声都好。
手术成功,秦朗哽声说:“宝宝,我妈熬过去了。”
杨树去卫生间抹眼泪,秦朗跟她道歉,母亲还得在医院待上一阵子,下个月杨树生日,他不能赶到横店为她庆生了。
杨树说:“那就陪我看《战朝阳》吧,多贡献一个点击率。”
8月2日,《战朝阳》播出,先在夏停所在卫视的晚间10点档播出,两家视频网站比它晚两小时。
剧本写了24集,成片是30集,几次审查后,剪掉了2集多,但真正播放出来是26集,卫视差点不买,集数太短,热度刚起来就播完了,不方便他们招商。
最后的精剪是单明玉亲自操刀的,不必要的情节和过场戏都剪了。姚澈半开玩笑地嗔怪单明玉让她少赚了2集的钱,但开播第一晚就收到了好效果,很多路人夸节奏明快、青春气质浓郁,但没几个人知道,第一集单明玉调整了几十遍。
杨父分秒不差地守在电视前,秦朗和父母在病房里观看,杨树美滋滋地喝酒吃蛋糕。丁盼兮和章嘉敏等好友也都不遗余力地帮忙吆喝,杨树为《战朝阳》付出多少心血,她们最清楚。
播到第二天,批评声多了起来,杨树边工作边见缝插针看评论。被骂得最多的是女性角色三观不正,杨树有点发懵,她策划这个戏的初衷,是写几个不怎么样的男性角色,但挨骂的是女人。
一部作品抛到市场上,被批评是常态,杨树很想知道哪里不好,下次改进,但一句三观不正似乎就能概括所有。她细看便发觉,骂女一号女二号三观不正的人,转身就对着男一号男二号发花痴。
丁盼兮搜罗了转发最高的十来条评论,都是男性角色的粉丝,他们嫌女性角色的戏份太多了,守了一晚上,他们那位流量明星一集出场只有20分钟。男二号前两集出场不多,他的粉丝更是不满。
流量片酬高,如果写成镶边角色,性价比太低,编剧当初应姚澈的要求,大幅度修改了剧本,让流量参与所有事件,编剧们改得呕心沥血,如今却被粉丝们咒骂“死全家”,杨树气得跳脚。
张程程转来一篇剧评,剧评人挖苦编剧是田园女权,挑动性别对立,但潜意识暴露了丑化女性的本质——女一号写成绿茶婊,女二号又蠢又憨,剧评人还拿这几年播出的女性群像剧举例,它们也有缺点,但写出了女性困境,是尊重女性的。
那几部剧很明显在讨好女性,但并不真正关怀女性。女性角色貌似能干,但成事全靠强有力的男性角色引领;女人手撕恶毒女同事,斗第三者,面目狰狞不死不休,男人们却都体贴多金,温恭贤良;独身主义者也就喊喊口号,被男人温情感化,走进婚姻……所谓两性议题全都隔靴搔痒,但都赚得盆满钵满。
杨树决心播完再发声,现在跳出来说话,很可能被人指责卖惨。任何作品走到顺利播出都不容易,但呈现出来若不是高质量,它曾有过的艰辛对这个世界来说毫无价值。
“《战朝阳》三观不正”被推上热门搜索,姚澈的助理认为是人为所致,流量粉丝很多,但搞出这么大的声响,说明有人在花钱。助理找人一问,原来女一号团队利用了粉丝非议,助添了几把大火,毕竟骂名也是名。
姚澈和他们商议紧急暂停,避免引火烧身,但自发骂三观不正的观众日渐增多。
女一号在大学时单恋过学长,后来对男一号产生好感,观众们骂她爱过别人,配不上男一号;男一号和前女友分分合合,女一号被蒙在鼓里,依然对他示好,观众们骂她贱,还骂总局居然过审这种不道德的情节。
骂人的观众里,流量粉丝比例很高。流量本人很看重《战朝阳》,定档和开播之前几次宣传它,姚澈让他再说说话,他依言发了微博:“角色是我和各位演员一起精心塑造的,请大家往后看,一起欣赏丰富立体的角色。”
编剧甘棠没忍住,发了几句牢骚:“想写点有思考的东西,很多人都说,生活这么辛苦,不想看严肃的。写轻松的,又说国内就爱拍这些,看看人家国外,什么题材都深刻。《战朝阳》是写了有点缺点的角色,请针对剧情讨论,不要伤害演员,人设和演技请区别对待。”
甘棠言辞很克制,但粉丝们把她往死里骂,左一句寄刀片杀全家,右一句滚出编剧圈。杨树担心《战朝阳》步入《天作之合》后尘,被人举报,忍着没骂人,但白杨居然转发了流量的微博:“表达批评有很多正常方式,请尊重自己,尊重他人。”
流量去年演的古装剧,白杨客串过角色,两人是健身房里的常客,混得很熟。张程程分析白杨之所以支援流量,是想起《天作之合》了。《天作之合》被举报后,被删得七零八落,前言不搭后语,在网站播放量平平,兔子总裁必然闷着气。
流量没有对白杨这条微博表达看法,于是在白米眼里,白杨被公开处刑,尴尬大发了。白杨的同类小生较多,那些人的粉丝纷涌到他微博底下,嘲笑他抱流量大腿。
张程程一天几百条地骂回去,依然阻止不了白杨被黑,她哭着跟杨树说:“我给他发了私信,求他别掺和这些事,以后只管拍戏、参加商务活动,私信显示已读,但他不回我。”
杨树心想别说白杨本人可能不看粉丝私信,就算看到了,也只会置之不理,粉丝们大多年纪比他小,社会阅历基本没有,却一个个以为既能教他做人,还能管住他的嘴巴。
张程程一遍遍给白杨发私信,让他别再蹚浑水。但白杨被流量的粉丝骂烦了,又发了一条:“有没有想过,人是需要有朋友的?”
张程程求杨树帮忙联系到白杨,千万别说话,来自流量粉丝的羞辱太诛心,她一分一秒都不想让白杨再承受。
杨树说:“这种微博都不让说,他以后就发发帅照,聊聊天气吗?”
张程程宁可白杨只发这些,安全无虞,杨树让她看看她自己的微博。她追星、看同人小说,不喜欢某个室友,喜欢奶茶店哪款新品,在社交网页想说就说,偏偏规训白杨不能乱说话,杨树问:“你喜欢他,但不想了解他所思所想吗?”
张程程说:“他好好演戏,多拍广告就行。”
流量一直没回应白杨的微博,白杨被对家粉丝骂也就罢了,自家白米在后援会粉丝群里更是把他逼疯了,他删了微博了事。张程程又哭了,因为嘲笑的人更多了,都说白杨热脸贴冷屁股。
好好一个孩子,不能因为追星把自己给毁了,杨树喊张程程来横店玩,帮她打打杂,做做会议记录。
张程程旁听剧本会,大惊失色。主创团队怕不是疯了,照她看来,主角团全员恶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妻妾和睦都是表象,相互牵制,相互竞争,亲情和爱情在矛盾中走形,随时随地戴着面具伪装。
连《战朝阳》都被骂三观不正,张程程担心《北宋宫事》被人骂到死,杨树让她抛弃“三观”紧箍咒看影视剧,权力当前,**熊熊,更能书写皇室众生相,谁都善良大方,怎么做戏?
编剧交出的剧本初稿,单明玉经常会让她们大段修改,就一点原则:戏得是戏。杨树把导演的工作台本也丢给张程程,张程程整个人都呆滞了,在幽默逗趣的生活片段之外,导演台本比剧本更冷峻肃杀。
张程程性格活泼,还能帮着精修剧照,连黎俏的助理也认识她了。黎俏化妆时,张程程鼓起勇气问她为何敢接“狼子野心”的角色,角色实在太有心计了,黎俏问:“有心计怎么就不行?皇帝驾崩后,她临朝称制,还把曾经的朋党丁谓罢相了,如果她温柔大度不争不抢,她能到那个位置吗?”
张程程问:“您演这种有争议的人设,不怕被骂吗?”
黎俏跟助理笑说张程程到底是小孩子,角色有道德争议又如何,演员把角色演好的根本,在于承认和接受戏剧人物的复杂性,刘娥这个角色,她演得很过瘾。
张程程怏怏去看造型师工作,饰演宰相丁谓的演员眉毛被造型师修短,她请教原因,造型师说妆容得契合人物,在眉毛上做文章,便于演员更好地展示眼神戏。
张程程回来跟杨树说演员算是帅的,但把眉毛弄短了,顾盼有凶相,杨树便给她讲历史上的丁谓其人,他才华横溢,智计百出,然而是史书盖棺定论的奸臣。他把政敌寇准和李迪排挤出了朝堂还不够,还假传圣旨,派使者给两人各送一把剑,请这两位宰相自行了断。
有人劝丁谓得饶人处且饶人,免得后世史笔如刀,丁谓说好事的书生奈何不了他,无非替那两人感叹一句天下惜之罢了。
杨树翻到剧本这几场戏,让张程程看。张程程努力抛开三观,把丁谓当男主角来看,看得直呼过瘾,两把剑送到,寇准和李迪的反应、丁谓的骄狂,都写得很精彩,杨树说:“导演说过,反派作恶好看,主角作恶只会更好看,多琢磨琢磨人的复杂性吧。”
张程程蹲在片场听单明玉讲戏,杨树忙碌时经常看看她,承认人性复杂,才可能变得包容。在郑致之后,她不想再看到张程程把人生之路走偏了。
生日前夕,杨树从片场归来,忽见路边花坛似有萤火虫飞过。她奔过去,盯住那微小的亮光瞧了半天。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萤火虫,想拍点照片给爸爸看,但连拍几张都糊了。
在甘肃定情,秦朗讲过跟萤火虫有关的童年,那个夜晚,两人迎着夜风唱“今宵杯中映着明月”,想起来仍如昨天,杨树情不自禁抬头看天,月光淡薄模糊。
在张家界的时候,秦母指着月亮说:“月亮长了毛,有雨在明早。”杨树的心情越发低抑,做《战朝阳》虽然没有现在辛苦,但播了一周,收获的是一波又一波的粉丝掐架,乌泱泱的声音盖过了剧集本来的闪光点,说不失望是假的。若是现在跟秦朗陪护在病房,随便聊点什么,心情都会好一点。
凌晨,亲朋们都卡着点儿发来生日祝福,杨树拿着手机睡去。下午正在核对道具,一抬眼,秦朗站在人群里笑,穿的是女朋友送的深蓝色衬衫。
杨树跟制片主任打个招呼,男朋友来了,她去去就来,但张程程嘴快,嚷了出来:“来陪你过生日,好浪漫!”
制片主任给杨树放假,杨树拉着秦朗的手,雀跃着跑开,问他:“不是来不了吗?”
秦朗揪揪她的脸:“高兴成这样,还是想让我来吧,为什么不说实话?”
杨树问:“你妈怎么办?”
秦朗说让小姨请两天假照看母亲,他明天下午就得走,但他不可能不来,女朋友生日都不来,那他什么时候来?杨树心里有些酸楚,脸上仍笑着:“先回酒店把东西放下,等下带你去吃好吃的。”
回酒店的路上,杨树开车,她以前车开得少,不大敢上路,来横店练出来了。等待红绿灯时,秦朗凑过来亲她:“还是想你啊,当然得来。”
到了酒店,秦朗拎着旅行箱直奔小厨房。杨树在秦家做客时,夸过腊鱼腊肉好吃,他拎了一箱土特产过来。
杨树怪他太呆,发个快递就不受累了,秦朗嘿嘿笑,等两人把食物一件件摆进冰箱,旅行箱空出来,他才说箱子就是生日礼物,总不能拎个空的来吧,装点东西才是物尽其用。
旅行箱是杨树想买但嫌贵的那款,她骂秦朗不会过日子,秦朗说母亲有公职,医药费能报销大半,而且他每年都给父母买了重疾险,手术几乎没花钱,他暂时没有太大经济压力,杨树以后少不了出差,旅行箱她用得着。杨树问他想吃什么,秦朗搓搓手:“我是来给媳妇做饭的。”
小厨房不能炒菜,秦朗做了几样蒸菜,豌豆蒸牛肉,豉汁蒸凤爪,腊味合蒸,再来个清蒸莴苣丝。杨树爱吃的朗姆芝士蛋糕不送横店,秦朗给她带了张家界本地人做的蜂蜜蛋糕,杨树咬一口,也很美味。
点上一根小小的蜡烛,秦朗和杨树一同吹灭。2018年8月9日,杨树30岁了,但是27岁遇见的人,还在身边。
以前在北京,几乎都是丁盼兮做饭,秦朗负责吃,杨树夹了一块牛肉尝味道,惊叹道:“比盼兮做的牛肉还好吃。”
秦朗听得美,两人站在灶台边,喝酒聊天。杨树待在剧组总是没胃口,饮食不规律,下雨天戏排得少,是她难得的休息时分,她总喜欢切点口蘑,少许油烤一盘,撒点胡椒和椒盐,最适合雨夜独酌。
早上刚下过一场雨,秦朗走到窗边,推开窗,空气中植物潮湿而清苦的气息扑面而来。杨树看向窗外铅灰色的天:“雨又快来了。”
吃完东西一起洗洗刷刷,两人每天都视频,仍然攒了许多话见面说,不时接个小吻,没发现门外有人悄然离去。
雨落了下来,祁宁走在昏暗的走廊上。男人低下头,跟女人额头抵着额头,互诉情话,他摇摇头,驱赶着心头难言的涩意。19岁的时候,从故乡前往北京,坐的是夜车,依稀也是这样的雨夜,这样的空落落。
一声惊喜的轻喊打破回忆:“祁宁!”
女孩的声音很清亮,眼神带着不确定,然后笑了:“我真没认错!”
女孩胸前戴了工作牌,是剧组的工作人员,祁宁微笑致意:“你好。”
“可以给我签名吗?”女孩手忙脚乱找笔,有点窘迫,“能不能等我两分钟,我去拿笔!”
祁宁停顿一下,说:“我等你。”
女孩开心地往楼下跑:“马上就来!”
祁宁转身上楼。那两人背对着他看雨,男人从身后搂着女人,弯着腰,下巴搁在女人肩头,脸蹭着脸,亲密得容不下别人。
没敢买贵的礼物,请教了唐问羽,买了对过敏肤质有帮助的仪器,免得她又不收。开车赶往片场的路上,祁宁信手看了看朋友圈,杨树在做饭,他掉转车头,兴冲冲开往酒店,开场白他都想好了:“我来蹭饭。”
他拎走了放在门边的礼物,不想让她知道他来过。当他把礼物递给女孩时,女孩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祁宁也没这么不红吧,找他签个名,他竟然受宠若惊,以礼回赠。再一看,是一款女明星们自用的美容仪,印象中一万多块,女孩激动地说:“我要粉你一辈子!”
合完影,女孩伸出手臂:“可以给我签在这里吗?”
祁宁拿着记号笔看她,她们都说舍不得洗手,就像她说男朋友来不了一样。呵,骗子。
他把名字签在女孩的肩头,她会逢人说起她爱惜这件短袖T恤,然后很快忘记它的存在。
走出酒店,雨夜像一匹黝黑的骏马,他想飞身跃上,它扬蹄把他撂倒,四野茫茫的雨,向他倾斜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