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镜演员里,几人都比祁宁红,也很能展现自身的魅力,但《西北年轻人》是女主角视角展开的故事,男主角的主角意识不能表现得太强,这是角色本分,祁宁表现得返璞归真,杨树觉得他是最合适的一个。
杨树这次特地没给祁宁讲角色,想考察他的悟性,他完成得很好,没像另外几人那样用技术去塑造大男主。但这只是杨树的内心想法,从潘亚勤到选角导演等人,都没拍板定谁,让众人回去等消息。
这次试镜就在公司的一个影音室,祁宁出来后,杨树带他去休息室谈谈天,她知道他有些紧张。
祁宁正在京郊拍摄特别出演的军旅剧,那一带环境很艰苦,他收到试镜通知,来不及换行头,穿着迷彩服就来了。刘云彤送来茶水,祁宁展眉对她道谢,刘云彤呆了一呆,祁宁对自己的杀伤力浑然不觉,捧着一杯红茶,愣怔半晌。
杨树静静看他,难怪别人说军装是男人的气质之魂,他身材挺拔,这一身很显气势,跟目前精干的寸头尤其搭,锋锐冷硬,让人心折,但丁盼兮以一个美人的亲身经历总结过,美和顺风顺水没有必然联系。
被杨树这样直愣愣地看着,祁宁有所察觉,回过神来,一瞬不瞬地看她,眼神柔和,杨树定了定神,想起丁盼兮所谓的追求一说,悄无声息地叹口气:“今天来的都是线上演员,副导演用谁不用谁,都不适合当面说,我们再等等看。”
祁宁不抱什么希望,向杨树道歉,她开了后门,让他比别的人琢磨剧本多出一周时间,他还让找助理请来几个搞IT的朋友研究工科男的言行举止,但他的表演没能服众。
杨树说:“我对剧本很熟,对角色也熟,我觉得你表现很好。”
祁宁摇头,他不是第一次试戏,从现场各人的反应来看,他做得不够好。他第一部戏《天作之合》就是跟潘亚勤导演合作的,当时潘亚勤嫌他台词稀烂,神色跟今天试完戏并无不同。
那年被批评后,祁宁请了台词老师开小灶,演二少爷祈砚初的时候,导演和老戏骨对他指点很多,之后每部戏,他都感觉自己在进步,但《西北年轻人》试戏现场,他好像又回到当年,仍是那个连走位都不懂的新人。
祁宁是从模特转行,那时潘亚勤毫不留情地批评他:“这里不是T台,你以为你当只猫,颠儿颠儿就行吗?”
所有人都在笑。今天在场的人没笑,下来时礼节性地鼓掌,但祁宁说他脸上臊得慌,一如当年。
杨树还记得,祁宁的经纪约2021年才到期,到时候他29岁,如果一直演不上男一号,别想冲到二线。偶像言情剧虽然还能演,但不具备竞争力,年轻的新面孔更适合演情窦初开,一往而深的角色,《西北年轻人》是正剧,他想借此走演员路线,艺术生命会长久些,可是现实残酷,没能实现开局。
主流正剧几乎是中年男演员的天下,往这条路上发展,才有望人到中年还能当主角。虽说配角也需要人演,但哪个演员不想当主角?如果祁宁能演上《西北年轻人》男一号,再去谈新项目,局面会比现在好,杨树何尝不明白这些,但事情往往不遂人愿。
《大清行商》停拍对祁宁打击不轻,这次又受了挫,还得迅速调整过来,去演军旅剧,演员的情绪是最该维持稳定的,才方便代表角色,进入一个又一个场景,杨树有点堵心,开口道:“我要是……”
她想说如果我是钱一诺就好了,可她不是。小人物想做点事,总是那么难,可就算做到钱一诺的位置,想让一部戏成功播出,仍然千辛万苦,这行不可控的因素实在太多了。
杨树喉头有些哽,没能说下去。祁宁沉默地注视着她,一双眼睛亮簇簇的,里头像是养了许多只活泼泼的白兔子,一蹿一蹿地要扑到人身上来,杨树呆愣了一下,她关不住它们,但得捉住,一只只丢回笼子里,扯谎说今天没空一起吃饭,秦朗的爸妈来北京小住,她得多陪陪他们。
刚才她明明答应了,祁宁眼中情绪晦涩难明:“见父母?”
杨树说:“去年过年就见过了,今年他去我家过年,他爸妈想他,这次趁年假来北京看看。”
祁宁没说话,下午阳光正好,他的身影在桌上投下一片阴影,杨树下了逐客令:“春推会快开了,我手头还有事,你把现在这个戏演好,一步步来,别灰心。”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公司不时有人看祁宁。杨树很遗憾,他可能是拿不到这个角色,但电气工程师不用找这么英俊的人来演,她暗暗劝说自己。
回到办公室,刘云彤在跟姜妤讨论祁宁,姜妤在长夜影视公司就见过他,夸他演的《天作之合》很好看,这样的人不会被埋没,迟早能出头,刘云彤说刚才在休息室里,他抬眉一笑,她的脸烫了半边,另外半边有点木,她无法理解杨树安之若素:“老大,你是怎么坐得住的?”
“看多了。”杨树拿起手机联系潘亚勤,询问祁宁演得如何,能打几分,潘亚勤发来语音,“整体还行,失误也不少,看钱总怎么定吧。”
杨树美化了导演的评价,转述给祁宁,祁宁很晚才回复,从明堂影业离开后,他去做射击训练,想把军旅剧的狙击手演得像一点。杨树鼓励了他几句,他具备演好复杂角色的潜力,而且还没看到上限,打开局面指日可待。
第二天早上,杨树才看到祁宁凌晨时分回复的四个字:“我会努力。”但她并不知道,他的努力会是另外的方式。
本年度的北京电视节目交易会在即,一年分春秋两季,上半年的被称为春推会,杨树和部门的人都陷入连轴转,有天她在剪辑室观看《战朝阳》新片花,施严发来消息:“祁宁跟了黄道婆?”
影视公司定主角,有时称为“磕”,但平台方强势,是“选”,施严负责的赛车偶像剧在选男一号,每天都有经纪人带着艺人来争取角色,施严是责编,陪着制片人见了不少人。
酒席上,施严听人说,黄道婆最近想尝口新鲜的,圈内一众急于上位的小生争先恐后往他怀里扑。
黄道婆是台湾人,年过六十,酷爱做医美,是个皮光水滑的白头翁,人送外号黄道婆,既是代指他的性向,更是吹捧他在文体圈能量惊人,只要由他指条明道,小生们黄袍加身,花路顺遂。
隔壁包厢是黄道婆在这家酒店的长包房,赛车偶像剧的制片人和施严等人去敬了几杯酒,施严说:“祁宁好像很得宠。”
黄道婆在公开场合总是白团团双手合十,做弥勒佛状,但玩得猖獗,圈里人所共知。杨树心里一紧,本能道: “他要找也是找大姐。”
施严发来一个鄙视表情,大佬里面能有多少女的?所以娱乐圈中人,性向是流动的,取决于你面对的是谁。有几个被公众公认的GAY,其实一样睡女人,占便宜也好,征服也罢,很多上位者都充满残忍的猎奇的快意。
《大唐银楼》的男主角王思逸拜过黄道婆的码头,出道第一部戏就演上男主角了,黄道婆提溜着他,见遍台湾资本圈男女,个中屈辱难以尽算。王思逸后来对太太、对大咖极尽暴虐,很难说跟那段经历无关,受害者若不能消解内心怨恨,转变成施害者的可能性极大。
似乎生怕杨树不信,施严发来合照,杨树脑子轰的一炸,黄道婆身边不是祁宁是谁?施严火上浇油:“他喊老狗干爹。可惜了。不过这行谁不这样?”
杨树火冒三丈,抓起手机就拨打祁宁电话。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在听到祁宁声音那一刻,杨树喉咙口滞住。丁盼兮笑她是事业粉,可她真能像粉丝一样对祁宁管头管脚吗?每个人都只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她无话可说,徒然地按了电话。
过了几分钟,祁宁回拨电话,杨树没接,再打,她仍不接,把手机开了静音,继续忙碌。
屏幕亮起,又暗下去。杨树忙完手上的事,点开《战朝阳》最新的几版片花又看了一遍,不期然看到电脑里命名为“祁宁”的文件夹,里面是她让张程程帮忙做的视频剪辑,涵盖祁宁所有已播出角色的精彩片段。
前阵子,杨树把这些能体现祁宁演技的视频发给《西北年轻人》制片助理阿福,托他递给钱一诺观看。光是她一个人提名还不够,换个人再说道说道,加深印象,可能祁宁就有个试镜机会了。
最终起关键作用的是导演潘亚勤,他说:“前年我拍《天作之合》,男二号很不错,沉得下来。”
潘亚勤只是导演,负责艺术层面的创作,论能量,黄道婆远远大过他。杨树内心的失望无以言表,曾经沉得下来的人,终究沉不住气。
除了《天作之合》,祁宁主演了几部网剧和卫视周播剧,算是线上了,但只在小范围闹了动静。入行快四年,前景不算开阔,后起之秀虎视眈眈,他着急了,想去寻求说话管用的靠山,杨树能理解他,但仍然失望,他是比一般艺人勤力些,却并无实质不同。
回家后,杨树没有跟秦朗和丁盼兮说起这件事,想必他们会认为这是意料之中。这个圈子鲜花着锦,却也藏污纳垢,杨树都见过,刚跟祁宁熟起来的时候,他坦陈过参加饭局,在她知道不知道的时候,这都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她凭什么以为,当他能够稳定地演上男二号,就独善其身?
除了春推会,杨树还得盯着《北宋宫事》和《西北年轻人》,部门成员手头负责的项目,她也得过问,忙得跟打乱仗似的。祁宁打来电话,她照例不接,跟他没什么可说的,他比自己更清楚黄道婆是怎样的人,他愿意承受这代价,是他的事。
姜妤请大家喝下午茶,杨树停下来歇会儿,再看手机,祁宁发了一条信息:“我在门口等你下班。”
杨树望向窗外,清晨上班时这场雨就落下来,延绵不绝,她想了想,出去见他。
祁宁开来一辆低调的商务车,杨树钻进车里,沉着脸不说话,祁宁问她怎么了,她没回答,反问:“今天不拍戏吗?”
祁宁在军旅剧组的戏份都是户外戏,统筹根据天气,启动了B方案,他今明两天休息,他说统共不到20场戏,大多数时候就在剧组观摩其他的人拍戏,不算忙。
杨树心说怪不得有空去混酒局,问他昨天下午在干嘛,祁宁说《西北年轻人》投资还没到位,他去找投资了,如果多做点贡献,也许钱一诺能再给他一次试镜机会,他是真的很喜欢角色。
杨树笑笑,找投资的另一个说法有时是找金主。经纪人不允许祁宁和同行谈恋爱,两人都是公众人物,曝光风险大,跟圈外普通女人恋爱也不被允许,拍到了狡辩起来很牵强,但艺人和资本家在一起,经纪人喜闻乐见,资本家年纪都不会太轻,被娱记和路人看到了,能推说是跟投资人谈合作。
杨树不接电话,也不回信息,祁宁自然猜到她对自己有看法,但不清楚所为何事,双手交握,有点忐忑地等待她说话。杨树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眼前这张脸十分英俊,穿得不显山露水,还压低鸭舌帽沿,走在人群中仍会被人注目。她深知他的野心,也深知他的不甘,别人都那么做,他如何会例外?
普通漂亮的男女,都自命不凡,况且是他这般样貌出众。杨树叹声气,挑明了说:“我朋友看到你去拜黄道婆了。”
深黑眼睛里,那两团蹿动的火苗陡然凝滞了,祁宁很艰难地说:“就见了一面。”
杨树不客气地揭穿他:“但你主动走在那条路上了。你想走捷径,你想。”
施严在长夜影视公司的时候是普通责编,跟祁宁没交集,杨树谅他猜不出是被谁透露的,但他没有再辩解,或许明白辩解已无益,两人默然对坐,车窗外,春雨沥沥。
当初一眼就注意到他,因为他一双眼睛火光灼灼,不顺时眼里也蓄满不驯,但“黄道婆”三个字一出,他脸上的血色一刹那褪尽,雪样的苍白。
他曾经说过,最深的噩梦是黑历史被公布于众,无言以对,也无颜以对。杨树知道,他不想让她知道这一切,她不喜欢干涉别人的选择,可是朋友一场,她觉得有必要跟他说点什么,她看着祁宁的眼睛,一双因为羞愧而黯淡的眼睛,伤感道:“祁宁啊,其实,真的可以不这么急的。”
祁宁深深沉默,回避她的眼神。他眼里没有火光了。杨树言尽于此,拉开车门,身后,祁宁声音发抖:“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晚了,我没有机会。我不想所有事都这样。”
“你有你的自由。”杨树撑伞下车,雨水和暗沉的天光一齐捅过来,她踏着泥泞回公司。这个圈子各种心照不宣的交易,她看过太多,祁宁是自愿去找黄道婆的,对未来会遭遇的一切,他心知肚明,她没任何立场去干涉他什么,愿打愿挨罢了。
在办公室落座后,杨树如常工作,但鼻腔若有若无的酸意不放过她,连吃几块曲奇饼干都没好转,她起身去找朱青。
朱青刚开完选题会,见她一脸恼色,没有多问,把今天接下来的工作都推掉,给她烧茶拿点心。
暖气刚停,室温有些低,杨树捧住茶杯,惘然地看雨。雨滴砸落在窗户上,四分五裂地四下蔓延,《战朝阳》的流量明星面容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没人知道他曾经遭遇过什么,但此后人生,他夜夜失魂落魄,独对一桌烈火烹油。
那人是烈火,火怎能不想着去吞噬,去席卷,去怒放?杨树狠狠眨去眼角的泪,人都经不起一而再的求不得,《大清行商》停拍后,他太想要个演男一号的机会了。
傍晚时分,雨落得大了些。朱青点了常去的那家日料店外卖,杨树喜欢它家的海鲜拌饭和炸物。
两人吃着东西,热了梅子酒来喝。酒是朱青自己酿的,她买来老家特产的软枝大粒梅,用冰糖腌制出汁,再加入高粱酒,酿了快一年。
杨树连喝两大杯,终于说:“有个朋友在做傻事,很怕他吃亏,但他可能觉得,吃亏是福,所以不好多说什么。”她摇一摇头,自嘲地笑,“可我心里还是很难受,很失望。我管得太宽了。”
朱青为她倒酒:“各人的命各人担,等他担不住了,多陪陪他。”
好言难劝该死鬼,杨树咬牙切齿: “让他自己去死吧,我不会再管他了。”
再想下去没意思,杨树把话题转到朱青部门一部刚开机的项目上,一直聊到秦朗下班来接她回家。
雨不见小,公司门口积了水,杨树在鞋子外面绑上两只塑料袋,蹚过水洼,跑向秦朗的车。一上车,秦朗就问:“谁惹你了,这么不高兴?”
杨树心中一酸,勾住他脖子亲他。车子开出,泥浆四溅,她无意一瞥,街边,祁宁的车竟然还在。
雨刷来回摇摆,车内的人影微微仰着头,双手紧握方向盘,一动不动,像个战死的将军,临终前抱着他的战马,这一生大势已去,再没机会与意中人共度春夏秋冬。
车在模糊的雨雾中穿行,杨树靠着车窗,疲倦地合上眼睛。次日上班,她收到一件快递,打开是一双品牌红雨靴。
雨靴尺码不严格,杨树能穿,但火一样的红色刺痛她的眼睛。样貌是他最大的武器,遇上难题了,本能就想提起武器去夺天下,他习惯了用它。漫天风雨中,他大步流星地奔向不可知的前程。
自此之后,杨树和祁宁再无联络。市场畸形,从项目决策者到艺人,踏实的人少,投机者多,向来如此。老狐狸们需要更多猎物,但猎物也不尽然是纯良小兽,总有人能奋力从火坑里杀出一条血路,跃升为名利场新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