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朗探亲假跟春节假期合并,有17天之久,他打点行装回张家界,丁盼兮羡慕他假期长,但一想到过年回家,她就感觉归心似箭,一箭箭往自己心上戳。要不是想看看她妈,她才不回烟台。
丁盼兮刚来北京读大学的时候,发过宏愿要扎根于此,但她就拿一份普通收入,房价太高不可攀,并且越来越不可攀。每次回家,她都被所有亲戚教育,身材长相样样好,居然找不到好男人,丁盼兮说是找不到,她爸说她没好好找,男人哪有不爱漂亮的。
今年丁盼兮虚岁29岁,她很清楚会被家里人继续发难。她爸妈生她养她,说几句难听的,她能忍,但亲戚们也敢蹬鼻子上脸,她烦得不行。杨树教她反驳回去:“连你生日都不记得,蛋糕也没买一块,这种人让你不开心,你也让她们不开心。”
丁盼兮无奈:“我家和她们一起做樱桃生意,每天打交道,我没法争一时意气,得替我妈想想。”
杨树以前在内蒙的时候,以为山东女人都是虎虎生风型,但哪个地方都有被教育得柔顺的女人,她让丁盼兮忍不了就找她聊聊天。
腊月二十八,杨树飞回内蒙,一进家门,她心里就咯噔一下,距离上次在北京见面,才大半年,爸爸的白头发明显比以前多了。
杨树想好好陪陪爸爸,每天和爸爸扯闲篇,吃了睡,睡了吃,过得很惬意。大年初二,两个叔叔都来拜年,他们刚走,姑姑一家也来了,杨树寒暄几句,说要去看电影,她不待见这家人。
姑姑只读到高二,在药店上班,姑父在一家木材厂,他终日征战在麻将桌上,一点工资都输光了。姑姑苦劝,姑父不听,烦了还动手,姑姑哭着让哥哥们出头,杨树爸爸和妹夫谈心,曾经被妹夫的工友们揍了几拳。
杨树爸爸做民政工作,见过很多这样的家庭,他劝妹妹离婚,无果。杨树日复一日地看着姑姑来家里哭诉,擦擦眼泪回家继续过日子,还不能多劝,一劝就说:“他好的时候还是很好的。”
杨树十几岁的时候就明白,会离婚的人收拾收拾就离了,另外一些是死也不离的,还总有一万个借口,能把人给听吐了。她不想跟姑姑说说话,但姑姑让她退电影票,她今天来,是有正事找杨树商量。
杨树的表弟职院在读,学酒店管理,六月份毕业,他想去北京发展,姑姑让杨树给他介绍工作。杨树很费解:“我做影视,不认识做酒店的。”
姑姑热切地说:“你那行大老板多,进进出出排场大,身边总得跟几个跑腿的吧?浩浩会开车,人也机灵,你把他塞进你们公司,从跟班做起都行!”
表弟闷头玩手机游戏,似乎他妈在说别人的事。杨树说自己进公司还不到一年,没见过老板几次,何况表弟学酒店管理,跟影视业不对口。
姑父说:“要不是他成绩差,我们就让他去学工商管理了,年纪轻轻的,谁肯让他当大堂经理?实习都只能当门童,给人开开门,拎拎行李,停停车,哪有出息。”
杨树说:“跟大老板当跟班,也是开开车门,打打杂,没多大意思,浩浩自己什么打算?”
表弟说随便,姑姑说刚毕业的小年轻都只能打杂,但在大城市给大老板打杂机会多。爸爸说杨树现在在给公司买小说改电视剧,平时见不到大老板,姑姑说浩浩平时也很爱看小说,杨树做的事,浩浩也能做,表弟这才抬起头,连说了几个网络小说,他都能去跟作者谈。
杨树笑了:“那么有名,早就被人买了。”
表弟听到成交价,瞪大眼睛,写点文字就能赚到普通人一辈子赚不到的钱,他也想写。姑父骂他想一出是一出,作文哪次不是东抄一段西抄一段,儿子要是能靠写书发家致富,他把头给儿子当夜壶用。
眼见父子俩要吵起来,杨树爸爸猛打圆场。姑姑让杨树务必把表弟弄到北京,杨树说她没这个能耐,最多帮着递份简历给人事,给朋友公司也试试,但姑姑说:“试试可不行,你是独生女,表弟跟亲弟弟没两样,你不帮他,就没人帮他了。”
杨树的堂哥堂弟都在本地工作,她算家族混得最好的一个,但只能说尽力而为,如果有一官半职,一切都好说,可她在北京城里是最平凡的上班族,能把自己养活就不错了,暂时没有能力帮别人。
姑姑说:“北京是不好混,你又是女的,既然到现在还没混出来,干嘛不跟陈樟复合,深圳不比北京差。”
杨树爸爸使了几遍眼色,但姑姑仗着自己是长辈,力劝杨树面对现实,陈樟在深圳公司受重用,如果两人成了一家人,杨树就在家当主妇生孩子,不用再出去辛苦工作。
陈樟离开北京是半个月前的事,这说明姑姑一直跟他有联系,杨树烦躁道:“我去年就跟他分手了,你也知道。你还提他干嘛?”
杨树带陈樟回内蒙探亲那次,杨家亲戚和她妈那边的亲戚聚在一起吃饭,姑姑说想让儿子跟着陈樟学点东西,存过陈樟的电话。
前几天,姑姑为儿子的工作发愁,找过陈樟,得知他的现况,她提出让陈樟带浩浩一把,但陈樟拒绝了:“阿姨,小树说她和我不可能了。而且我过完年才去深圳,还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我都没站稳脚跟,不能耽误浩浩前程。”
姑姑劝杨树再想想,她去北京快5年,还只混成这样,跟着陈樟去深圳才是出路,杨树没妈,到时候坐月子,当姑姑的去深圳帮她带孩子。
说来说去,只为想帮儿子解决工作问题,杨树冷冷问:“你以为你是谁?”
姑姑愣住,杨树爸爸抬高声音:“杨树!”
每当爸爸连名带姓喊女儿的名字,就代表批评,杨树正色,她和陈樟不会再在一起,她混得好不好,生不生孩子,都不关他们事,这种话题到此为止,如果再提起,别怪她掀桌。
姑父大怒:“你是怎么跟大人说话的?”
“我就这么说话的。还有,我马上28岁了,不是小孩子。就算是小孩子,不尊重我的话,都不要再说了。”杨树起身回卧室拿羽绒服,被爸爸喊住,“今天零下27度,别往外面跑了。”
表弟说:“自己没本事,不帮忙就不帮忙,有什么了不起的。”
“是没什么了不起,希望你以后了不起。”杨树换好衣服出来,爸爸正和姑姑全家尴尬相对,姑姑不忿道,“我还不是为她着想,年纪不小了,长得也不漂亮,脾气还不好,劝她抓紧时间嫁人,我哪说错了?拖到三十多,还有几个好男人肯要她?”
杨树吼了出来:“杨怡!你连这种男人都打死不离,有脸教育我?”
姑父气得脸色铁青,一拳砸桌上,表弟冲过来:“跟我妈道歉!”
爸爸拦住外甥,冲杨树道:“看完电影就回!”
杨树胸口发闷,走到玄关换鞋,姑父提议打打麻将,拼命把局面捞回来。杨树意犹未尽,撂话道:“再来多嘴,我就动手,说到做到。”
爸爸趁姑姑和姑父去搬麻将桌,跟过来小声说:“大过年的,伸手不打上门客。”
杨树板起脸:“他们不走,我走。”
爸爸给她围上围巾:“出去散散心就回来,别冻着。”
杨树没去看电影,去小姨家待了一下午,回来时姑姑一家已经走了。吃完晚饭,爸爸让她歇着,他去洗碗,杨树把他赶去看电视,爸爸切了橙子等她。
爸爸也反对姑姑去找陈樟帮忙,但杨树对姑姑的态度不好,这件事是她做错了,因为姑姑让她和陈樟复合,心是好的。
杨树发急:“我觉得好,才是为我好。去年我跟陈樟分手,她劝了我好几遍,我一说话她就贬低我,说我27岁了,错过这村没有那店了,现在当着我的面说我混得差,让我生孩子去,我爱听?她不尊重我在先,我为什么要尊重她?”
爸爸说:“我批评她了,哪有说别人混得差的?她跟外人说得出口吗?”
杨树哼一声:“她自己过成那样,也配指点我?自己结婚都没尝到甜头,干嘛劝我结婚?自己待在火坑里,看不得别人自在是吧?”
爸爸也急了:“哪有这样说长辈的?”
“我是小辈,就没资格被她尊重,只有尊重她的份?她哪里值得我尊重了?”杨树跟爸爸掰扯起来,她以前没意识到亲密关系也存在边界感,才会一次次被陈樟伤害,什么爱不爱,为你好,统统都是虚伪的。真正在意一个人,怎么会说出那么多难听的话,为什么不对领导说?
爸爸说跟外人说不着,杨树怒道:“不是因为领导是外人,是因为她得罪不起。她不把我当回事,才不顾我的感受,想说什么就说了。你嫌我对她态度不好,我要是不把她当姑姑,早一拳打她了,你看她男人把她打成什么样。她不就是谅我不好拿她怎么样吗?”
爸爸让杨树吃橙子:“消消气。”
杨树不吃,气呼呼地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小。爸爸语气放软和,他理解杨树闹情绪,但姑姑很可怜,丈夫是赌棍,儿子还不成器,去年底把女同学肚子弄大了,姑姑让女孩去打胎,给了她5千块钱营养费,这钱还是找杨树爸爸借的。
杨树惊讶:“还有这事?”
打胎伤身体,爸爸找姑姑一家谈过,既然两个孩子感情好,不如订个婚,但浩浩说他没想过这么年轻就当爸。姑父说儿子还年轻,毕业就结婚,一辈子就被钉死了。
姑姑勒令浩浩和女孩分手:“年纪轻轻就跟男的上床,不检点!我们哪有钱养她和孩子?”
女孩的父母找上门,姑姑被迫多赔了一万块钱,更多的杀了她也拿不出来,她和姑父担心儿子再被缠上,急于让他去外地实习。
杨树摇头:“是不是过得不好,心才越来越狠?”
爸爸也认为他妹妹没救了,可他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他说下午杨树出门后,姑姑说她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给浩浩换个环境,如果杨树不能把浩浩弄进公司上班,介绍他在公司电视剧里当个群众演员总行吧,听说一天也有几百块。
“一天几百块,是有台词、能演戏的演员,他不够格。”杨树让爸爸转告姑姑一家,别老想着指望别人,她当年去北京,何尝不是赤手空拳?她帮不上忙,但他们不能口出恶言。
爸爸说姑姑意识到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想亲口跟杨树道歉,他让杨树明天跟他一起去串串门,杨树叫了起来:“不去!什么叫她有不对的地方,我哪里不对了?”
爸爸劝女儿:“有台阶来了就下呗,她是姑姑,愿意跟你低个头,你说两句客气话,这件事不就过去了?明天我们拎点东西去。”
杨树噎气,她劝丁盼兮别理会亲戚,她姑姑姑父其实也一样,过生日连块蛋糕都没买过的人,说话还往心窝子上戳,她倒八百辈子霉,才有这种长辈。可爸爸竟然依然视她为小辈,坚持让她妥协,她对爸爸失望,回卧室洗漱睡了。
早上起床做饭,爸爸没提起此事,杨树也装傻,但她刚把碗洗完,爸爸拎出礼盒,让她别忙了,中午去姑姑家吃饭。
杨树烦了:“说了不去就不去!”
爸爸生气了:“事情过都过去了,还发什么脾气?你平时上班也这样,说一句顶一堆?”
杨树喊道:“爸!是你女儿被你妹妹欺负了!”
爸爸说:“我已经让她道歉了!你不信,就当面去听。”
话赶话的,父女俩又吵了一架,杨树本来是大后天回北京,气得退了票,买了下午飞回北京的票,比原票价便宜了6百多。她回屋收拾行李,爸爸站在门边看她,不解地问:“一点小事,怎么搞成这样了?”
杨树拎起旅行箱,气冲冲出门:“你认识杨怡47年,你认识我还不到28年,你和她熟些,你说是小事就是小事吧。”
爸爸徒劳地喊了几声小树,杨树头也不回地走了,坐上开往机场的大巴,她把头靠在窗上,心情沉重。她和陈樟分手,感觉很愧对爸爸,但爸爸站在她这边,不让她为了结婚而结婚,她认为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可是在她和姑姑一家产生矛盾时,爸爸却觉得她也有不对的地方。
很多事,都是后来才看清的。上司的打压是直接的,客户的刁难也是不经掩饰的,但亲朋爱人的打压却总装出一副关心的面孔,你要化妆,要有女人味,要改脾气,要识相,要趁还不老的时候嫁人……她受够了。
候机时,杨树收到爸爸发来信息:“给你带去北京的一样没拿,过几天寄给你。”她心里有气,没回复,到达首都国际机场已是夜晚,她发出一张夜景照片,意思是对爸爸报平安,但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
出租屋只剩自己一人,杨树生物钟没调过来,起了大早搞卫生,开着客厅电视当背景声。
电视是去年上半年热播的一部年代剧,也是IP改编,重播过几次,杨树听了几耳朵,男主角是帮派大佬,也能归属霸道总裁类型。
丁盼兮说过很好看,杨树忙完坐下看了几集,她已越发理解观众和读者爱看这类故事了:有权有势的英俊男人对谁都很凶,偏偏专一爱我。她笑着想,都混成一方人物了,情绪还不能自理,只能在故事里成立,生活里,她只喜欢性格平和,谈得来的男人。
门外传来动静,杨树心一紧,把电视按了暂停,站起身来。丁盼兮正在山东老家,秦朗假期还很长,会是谁?
指纹锁被打开,秦朗拖着旅行箱进门,跟杨树打个照面,互相都愣了,杨树问:“你怎么回了?”
杨树说:“跟我爸吵了架。”
秦朗乐了:“我也是。”他把旅行箱丢回卧室,杨树泡上了咖啡,“看个喜剧片?”
秦朗靠坐在沙发上,胡乱挑着电影,杨树想起去年平安夜,她错过的那场电影:“愿意再看一遍吗?”
秦朗说:“是值得再看一遍。”
杨树发现此人有个优点,他绝不对她讲后续情节,像第一次观看一样,陪着她惊叹连连。
电影看完,杨树刷出了网页,正在拍摄的《天作之合》发布了新剧照,男帅女美,看上去很养眼,她兴起一念:“我还有几天假,要不要一起去横店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