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岁那年,杨树过得很不顺。
起先是一个星期天的中午,男朋友陈樟请她出去吃饭,饭后送她一套化妆品,趁机找她商量卖房创业。
陈樟和他几个同学合开小公司,研发的网页游戏进展到关键阶段,投资人却不肯再投钱,他们找了很多人,都表示看好项目,但拟出的合同一个比一个严苛,恨不得投入5万块,事成分走你8成利润。
陈樟借过几次钱,卖房是背水一战,杨树把化妆品放在一边,让他拿去退了。她有脂溢性皮炎,化妆很容易过敏复发,恋爱三年多,陈樟不是不知道,却几次拿李伊梦教育她:“你俩本来是平级,为什么是她升职,就因为她有女人味,你吃亏在不打扮。”
杨树为此跟陈樟吵过架,但卖房一事不便吵,房子是陈家举全家之力买的,她没掏一分钱。
两人去年见过双方父母,谈定今年7月底领证结婚,杨树问:“你爸妈知道你要卖房吗?”
陈樟不做声,杨树知道他为那款网游耗费了多少心血,可她是真的很担心他孤注一掷,最后仍一败涂地。
陈樟说项目前景很好,他绝不能半途而废。最重要的是,他爸患有糖尿病,已经出现并发症,他想趁现在多赚点钱。
陈父的情况,杨树都知道,她看着陈樟,他已连续熬了很多个夜,眼里布满血丝,她的心一疼,让他再想想,起身去逛楼上的书店,了解近来行业风向。
杨树在图书出版公司当编辑,最近在谈一部外版长篇小说,小说讲述两个出生于贫民窟的女孩长达半生的友谊和战争,她废寝忘食看完原版,给编室成员讲了大致内容,大家都认为值得引进。
书店角落有个空位,杨树落座,打开平板电脑完善PPT。她已和作家的代理方谈过几轮,明天上午,她会向公司分管市场的副总作出最终阐述,只要副总拍板,就能顺利拿下版权,相比起内容质量,对方的报价堪称亲民。
忙到傍晚,陈樟发来信息:“回家吃饭吧。”杨树到家,餐桌上两菜一汤,陈樟做了她喜欢的葱爆虾。
吃完饭,陈樟洗着碗,小心翼翼地说:“我们最迟明年年头就能开发完成,上半年就有收益,到时房子回来了,还有赚头。我爸以后情况不好说,我得为他多准备点钱。小树苗,我们爸妈身体都不比以前了,我们得抓紧时间,给他们多弄点养老钱。”
房子位于东五环外,两室一厅的老破小,陈樟家里买它花了170万,两年里涨了几十万,杨树叹气:“要是事情不如你以为的顺利,你爸病情恶化了,你拿什么给他看病?”
医生给陈父开了药物,约定一年随访,陈樟认为这一年里他不用太担心,如果杨树不介意在出租屋里结婚,婚期照旧,介意的话,最多再等他一年。
杨树知道陈樟已下定决心,她还是那句话:“你自己想好。”
星期一早晨,杨树出门上班,准时在二号大会议室,向副总张瑞江阐述她想拿下的那部外版书。
这是2015年春天,互联网资本大举进军影视传媒业。青芽图书公司从一家网站挖来张瑞江担任副总,公司大老板要求全体员工在张瑞江这位前产品经理的指导下,运用互联网思维进行艺术创作综合开发,简言之,大步迈入IP市场,买进卖出。
2014年以前,IP通常指Internet Protocol,即网际互连协议,2014年开始,IP作为Intellectual Property被人们熟知,直译为知识产权。
IP的形式多种多样,既可以是文学和艺术作品,也可以是一个概念、一个形象甚至一句话。张瑞江一入职就制定了各种表格,周报月报季报半年自评年度自评项目总结绩效目标……一齐向员工扑来。
编辑部五编室主任李伊梦以保护公司利益的名义,设计出一个霸王合同,拿去给张瑞江过目,张瑞江叫好,要求所有作者补签。
一旦签了李伊梦起草的这份新合同,普通作者只能拿到极微薄的稿费,而之外的权利永久地、终生地被青芽图书公司剥夺。工作群里,杨树率先提出质疑,另外几个编室主任都响应了,众人向张瑞江发出联名邮件,建议修改部分条款,否则正在谈的作者都会被同行抢去。
张瑞江专门召开大会,敦敦教导市场地位决定一切,这份合同针对的是普通小作者,至于要花力气维系的名作者和大作家,当然会有另一套合同。
杨树等人怏怏而归,李伊梦得意洋洋:“ 老干部还得自费出书呢,小作者有人肯给她们出书就不错了。看着吧,他们绝对会妥协。”
李伊梦是五编室主任,杨树是七编室主任,两人是平级同事,办公室相邻。李伊梦向张瑞江投诚后,晋升为女性..事业部总监,管着五六七八编室。
张瑞江很看重数据,杨树精心准备了外版小说在欧美的销售情况,以及《纽约时报》、《泰晤士文学增刊》和众世界级作家对它的盛赞,然而她讲了快一个小时,张瑞江轻蔑地挥挥手,一句话就把她打发了:“谁会关心两个外国女人持续半个世纪的友谊?”
杨树沉下脸,张瑞江呵呵笑着:“我肯定不看,我老婆特别爱看小说,我要是丢给她这27万字,她肯定翻都不翻。你们女的都只爱看言情小说。不过言情小说也不能乱出,你们都给我记着,以后我们只出数据好的作品,不好的不要浪费时间浪费纸张。”
杨树口才不差,担任七编室主任两年多,她谈下了若干有分量的作品,但对张瑞江无计可施。她忍耐着不满,留在会议室没走,果不其然,四编室主任寄予厚望的一部历史小说,也被张瑞江否了:“我只听过秦汉唐宋元明清,哦,还有三国。有几个人会对什么魏晋南北朝感兴趣?这种选题不要再让我看到。我就强调一句话,数据,数据,数据。”
李伊梦升职后,找个大通间,把手下五六七八编室集中在一起,自己有个单独办公室。杨树回到格子间,六编室主任章嘉敏问:“怎么样?”
章嘉敏是资深编辑,杨树刚来青芽图书公司,被她手把手带了几个月,两人很要好。杨树模仿着张瑞江的手势,气愤道:“对我就跟对他家苍蝇似的。”
这话迅速被人传给了李伊梦,杨树吃完午饭回公司,有同事让她去趟李伊梦办公室。
大门虚掩,杨树敲门进去,公司大老板和张瑞江都在。李伊梦正在向两人哭诉,年初下达给她的码洋任务十分吃重,她本就压力大,张总竟然还让她手底下的人这么难堪。
李伊梦说着,手一挥:“张总,我的编室主任说,您对她跟对苍蝇似的。”
杨树愣了,李伊梦拿纸巾擦眼泪,对她说:“我觉得张总不会这么对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把会议室的情况再说一遍。”
杨树瞠目结舌,李伊梦眨眨眼,悄然示意她也哭,杨树没反应,李伊梦索性趴在桌上,脸埋在臂弯里,哭着说:“唐总,对不起,任务太重,我压力大,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对上可能完不成任务,对下也没法交待。”
李伊梦的哭声传来,大老板和张瑞江各觉尴尬,张瑞江被迫向杨树解释:“我不可能这么对我底下的人,你误会了。”
李伊梦哭得头也抬不起来,声音嗡嗡的:“我就说你误会张总了吧。”
杨树站起来,俯看李伊梦,之前只知她擅长假笑,不料她假哭的水平也挺高,她端起李伊梦电脑边的咖啡,淋了她一头,骂道:“你在利用我。你这个贱人。”
大老板和张瑞江面面相觑,杨树拉开门,扬长而去。这种人,就欠被人大耳光扇过去,咖啡泼上去。
走到大通间,好友章嘉敏投来关注一瞥,杨树回到座位,手机响起,是陈樟。陈樟和八编室主任施严是发小,又都在北京,经常一起聚,中午两人吃完饭,陈樟顺路来看看女朋友。
青芽图书公司坐落于创意园区,租了一栋四层小楼办公,杨树在小楼外的花坛找到陈樟。李伊梦办公室在一楼,陈樟过来的时候,刚好看到杨树坐立不安的样子,但没看到她泼咖啡,劈头就问:“我好像看到你们大老板也在,你怎么那么拘谨?”
杨树的心一下子就冷下来,陈樟的语气跟他劝诫她学习穿搭打扮一样:“我一个搞科技的,有的女同事都比你爱打扮。”
杨树赌气时说过:“我从不觉得把嘴巴涂得红通通有多好看,你喜欢那样的,你去找好了。”
热恋时,陈樟夸杨树纯天然自然美,杨树没心情问他来公司干嘛,转身回小楼:“我还有事。”
陈樟拽住她胳膊,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事,杨树冷笑,三言两语道:“李伊梦借题发挥,把我卖了。你觉得我拘谨,不如她上得了台面,其实我是震惊,没想到有人能这么拙劣地演戏。”
陈樟听说杨树泼了咖啡,更为惊诧:“那你这下怎么收场?”
女朋友被人欺负了,他第一反应是如何善后,杨树说:“跟你分手。”
大多数护肤品都会让杨树过敏,她只用最基础款,每天洗头洗澡,换上清洁的衣物出门。陈樟有时会给她银行卡,让她去买点服饰,但杨树没兴趣,每年只添置必备的服饰,既然陈樟向往李伊梦那样的,何苦还和她在一起?
杨树受够了,爆发了,再说一遍:“我们分手吧。”
陈樟马上说:“小树苗,我错了,晚上回去我再赔罪。”
杨树甩脱他的拉扯,回办公室打印辞职报告,把咖啡泼到李伊梦头上那一刻,她做好了辞职的准备,以她的履历不难找到新工作,张瑞江和李伊梦这类人,她不想伺候了,没意思。
好友章嘉敏在微信上说:“你前脚刚走,唐总和姓张的后脚就出来了,李伊梦没出来。”
被人泼咖啡是丑事,杨树料想李伊梦不会让更多人看见,但向她通风报信的人就在这个大通间里,她环顾四周,大声说:“我骂张瑞江一句,就被人传给李伊梦了,我刚才泼李伊梦咖啡了,传话的有种站出来,看我不抽死你。”
满室噤声,杨树走到打印机边上,拿起辞职报告,径直拧开了李伊梦的门。李伊梦办公室有卫生间,她已收拾过,看不出头发上的痕迹了,正跟市场部的同事讲电话。
杨树冷冷地在沙发上坐下,打量着李伊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种对人的形容叫气场强大,可惜很多人走偏了,练成一身倨傲无礼的架势,李伊梦便是这样,而且每天上班还会对众人的衣着进行评点,她是北京本地人,每每以一声哟开场:“哟,看这大白腿。”
“哟,这眼影涂深了,跟熊猫似的。”
李伊梦草草讲完电话,狠狠瞪杨树,问:“有事吗?”
她等着杨树道歉,但杨树把辞职报告放在她桌上:“签字吧。”
李伊梦二话不说签了,按照流程,由她递交给上级签字,再交给人事部门,杨树自己拿走了:“我去找唐总签字,这几天做交接。”
拉开大门时,杨树听到李伊梦冷淡的声音:“你以为找唐总告状,就能扳回来?”
杨树没理她,大老板于她有知遇之恩,临走跟他说一声,是礼节。部门有几部图书正在走出版流程,杨树一一对下属做出了交待,并未直言辞职,但下属们心里多少有数,在群里都答复得很积极。
八编室主任施严发来微信,跟他的发小陈樟似的,看似关心,但总有些数落意味:“你真泼她咖啡了?也别当着全部门说出来啊,这叫社交自杀啊。”
杨树不以为然。发句牢骚,转眼就成了李伊梦捅她之刀,她如果忍了,也不是她了。踩着你往上爬的流氓,你就得比她还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