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祁坐在她对面：“只知那人是师父同门，可师父曾在何派，无从知晓。我明你心意，但若独身硬闯，怕只会白白牺牲。”
卫水苏两手交叠，搭在桌上，“小师兄，我不同他打，我也打不赢。我只是去找此人，等寻到了我给你传信，大家再一道去。”
她总是如此，想到了就去做，也不顾其中艰险几何。
简祁一时失语，他看着形容憔悴的卫水苏，心胸窒闷，“你之前寻师父，如今又寻仇人，你要何时为自己而活？”
卫水苏低下头，抬手用勺子搅粥，声音轻微：“我在啊，我想做才去做的。不了结此事我余生难安。”
简祁垂着眼看她，黑色在眼中占了大半，红唇冷抿着，一副阴恻恻的骇人模样，然而只是叹了一声，“不必为难自己。”
“不为难。”
简祁沉默良久，开口娓娓道：“你同师父都性子清淡，你又一向很听师父的话。若师父还在，定不会让我们将生命花费在报仇。可师兄师姐们在意此事，此事不了，我们心难安，所以你心难安，所以你也要赴这苦海。”
卫水苏觉得小师兄说的不对，她也怨恨那个人不是吗？她气愤他随意践踏他人性命，使师兄师姐心碎。她也是想复仇的，她是真心的，并没有勉强自己。
她想反驳，可她盯着碗中粘稠的粥，喉咙干涩，说不出什么。
“卫姑娘，”简祁仍然声音平冷，“你杀过人吗？”
卫水苏心口一寒，“……没。”
“可我有。我和师姐他们这几年，手上早已染血，多一条命少一命都无所谓，你却不同。卫姑娘，你不爱争斗，不爱冤冤相报，你不是个擅长复仇的人。坦白说，你更愿我们放弃争斗，安度余生不是么？‘祸患每从勉强得，烦恼皆因不忍生’，你两样皆有，走吧。”
报仇是赌上自己的一生和一个憎恨的人连接。牺牲自我的爱好、时间，为了公平正义，为了取回“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
可卫水苏此生只怨过自己，从未恨过旁人，就连爹娘，她讨厌了几日也就放下了，只剩伤心和不解。那样的心情能叫做恨吗？
铁皮面具的男人凶残狠毒，实乃人间败类，她认同应该除了他，但并非是秉持着一种仇恨的浓烈心绪，但具体有何差别她有些难以言说……
正如小师兄所言，她更认同师父，复仇不过是空耗人生，加重苦痛。可无论如何，她连恨也生不起来吗？卫水苏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怕，心底滋生出惶恐来。
她抬眼担忧地看向简祁，“我竟连恨一个人也不会……岂不是无情无义？”
难怪师父不让她下山……
难怪她做得出不顾师门遇险之事……
简祁蹙眉，“不，你只是生性仁厚、超脱豁然。”
是么？
卫水苏的惶恐褪了些，她思索许久，“既然你们在意，那我愿意为了你们的在意而在意，也不行吗？”
“非你本意，便是勉强。”
卫水苏哑然，又轻轻地笑了，她冷静下来后仍是一副沉然坦直的模样。
“小师兄话多的时候，总是在反对我。”
“我……”简祁蔫耷下去。
“若是以前，就算我勉强自己，小师兄你也会由着我的。”
“彼一时，此一时。”
卫水苏凝望着他，点点头，“我明白。可我上次便说过，若只剩我一个被排挤在外，反倒寂寞伤心。小师兄你心疼我为你们勉强自己，可若不这样做，我要如何面对自己犯下的罪孽？又该做些什么继续生活？我很迷茫。”
简祁眼睛轻眨，“就当入水云宗只是一场梦，梦醒人散，无需挂怀。”
“可事实上不是梦，我看见了，也一直记在心里。小师兄，我如今唯一想做的事情只有这个，无论你说什么我也不会放弃。”
简祁默叹一声，也许在下定决心告诉她真相时，他就知道结果会如此。
“说不过你。”他偏过头，站起身，“我该回去了。”
卫水苏踉跄着站起来，“可这是你的房间。”
简祁一僵，将身转来，“那我送你回去。”
简祁搀扶着卫水苏往外走，一路行至庭院时，两人碰上董喂。
董喂面无表情地问候，“卫姑娘，简公子，要走了？”
她没有问他二人弃赛之事。
卫水苏“嗯”了一声。
“可水云宗优胜的奖品还未取呢。”
奖品？卫水苏想起来当时的告示上写了会送无凌阁之花。
卫水苏看向简祁，“小师兄，那我们趁现在顺路去取？”
“我一人去即可。”
“嗯～”董喂摇摇头，“按规矩，得两人一道去才行。”
卫水苏：“好。走吧小师兄。”
董喂领着两人一路上了无凌阁最高处。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简洁宽敞的房间中央有一悬石，石块上是一捧泥巴土，土上则长出了一株重瓣的绿色大花，褐色的花盘拳头般大，整株花与小臂一般高。
董喂停在花半步外，“此乃青玑妙蕊，天生地养的灵物，花瓣富含灵力，食之可生肌复肉，调息养灵。此花需种在人旁，由人气滋养，然而每五年便需换一个主人，不然也会枯萎。”
绿瓣抖了抖，一双黑豆样的眼睛在花盘上悄咪咪睁开，瞟向卫水苏，和她的眼神撞个正着。
她只好睁开，忸怩地甩了甩枝叶，“哎呀，说得我跟棵菜似的。你就是我的新主人？”她盯着卫水苏，“不错不错，生命大道者还带着两样神物，很是不错！”
“两样？”董喂望向卫水苏。
青玑妙蕊一副啧啧称奇的模样跟董喂说悄悄话：“时间轮盘和灵木法杖都在她身上诶！”
声音大得所有人都听到了。
卫水苏奇怪，“我没有灵木法杖。”
“小气鬼～还藏着掖着的，你不是插头上了吗？你们人类眼睛总是不好使，但我岂能认不出同类？放心，董喂不会觊觎的，嘴巴很严。”
董喂盯着她，什么也没说。
卫水苏抬手抚着那根腊梅簪，“你是说此簪？”
“啊，看她俩的样子，你最近动用了次大的吧？真厉害呀～这次运气真好～”她嘿嘿地笑着，叶子左晃晃右晃晃。
董喂抬眼望着腊梅缀满的发簪，“姑娘是从何处寻得？”
“……是友人所赠。”
卫水苏总算明白为何这段时日自己感应总是很准了，那种灵力可以触及四野的感受原来是拜神物所赐。能突然回到多年前想必也有法杖助力……
“时间青石当真是幸运之石。”过于盛大的好运令她不禁感慨。
“跟小石头没关系，是你的眼睛非同一般。”青玑妙蕊拿叶子指向自己小小的眼豆子，“眼含绿金是识遇之相，小姑娘，你所看到的会使你有一些特别的机遇。你至今已拥有两样神物便是证明，将来还会有更多。你要更敏锐些，莫错过了上天对你的恩赐。”
青玑妙蕊和那少妇说的一样。
卫水苏默默将这件事记得更深，问道：“敢问是要留意些什么？”
青玑妙蕊托着下巴，“啊……这嘛……凭直觉？我也没你这种眼睛，不知道啊。”
董喂无奈地瞟她一眼。
青玑妙蕊羞涩地笑了，卫水苏也笑了，“我明白了，多谢。”
“此花可否让与我？”一直不语的简祁忽然开口。
青玑妙蕊叉腰，“跟着你个混沌大道的哪有跟着生命大道者好呀？你要干嘛？”
简祁低眼盯着她，阴冷之气四溢而出，“我需要你。”
简祁此番前来，不只是为了宗门，也是为了这花瓣。天翼早就得知青玑妙蕊会是奖品。
姥姥向来是醒一阵子便要歇一阵子，近来休歇的时日却越来越长，实在不容乐观，需要更多补灵之物才行。
还不知道自己会变秃子的青玑妙蕊打了个抖，“哦、哦。”
卫水苏没什么意见，点点头。
简祁将卫水苏送回房便离开了。
卫水苏开始收拾行囊，几件衣物和书册，叠起来不过一刻功夫。
她走到窗门前，看着屋外晴朗天气，无数过往浮现眼前，涌上心头……她这一望就望到了天色昏黄。
该离开了。
武权背着大包小包来找她，又一把将她的包袱扯过来自己背上，“师叔，宗门其他人都走了，就剩咱仨。”
卫水苏看看她，又看看外头，“小师兄也还未走？”
武权露出疑惑的神情，“师叔你受伤了，简师叔自然不会让你一人走啊，万一再出点什么事。”
“嗯。小权，你似乎心事重重？”
武权咧开嘴笑，“哪有，这次我们拿了不少好名次，再加上师叔你在双人赛大展身手，水云宗可是名声大振！欢喜都还来不及，有什么可愁的？不过这几日确实累着我了，你瞧我这眼圈，乌青麻黑的。”
卫水苏斟酌着，她又仔细瞧了瞧四周，才轻声问道：“你去文书阁难道没找到想要的？”
武权怔愣在地，伪饰的笑容崩裂，“你……你一直知道是我偷了钥匙？”
“起初是不知道。钥匙失窃翌日早上你来找我，我感受到你身上有一丝极其轻微的生命大道者灵力，其间有一种压抑闷涩之感，当时我只觉奇怪。第三场赛事时，听方九月姑娘说找不到钥匙，我便知道那是为了压住钥匙灵息所用的术法。也就知道是你偷了钥匙。”
没有什么精巧的推理，卫水苏纯纯是靠自己对生命大道者的熟悉得出结论。
武权肃起面容，“为何当时不拆穿我？”
“我怕打扰你做事。”
“那为何如今又问？”
“你神情凝重，似乎心情不佳，我便想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或许有我能相助之处。”
武权笑了，不再是曾经烂漫的笑，而是冷冰冰的笑，“真奇怪啊你，难怪师父叫我小心。”
卫水苏心下明了。果然是鸟笛师姐派她去文书阁的，但师姐想做什么呢？
“可是没拿到师姐要的东西？”
“拿到了，”武权背过身，“我只是在纠结如何待你。”
卫水苏不解。
“你明白吧？师父让你来参赛，要你引人注目，不过是为我私下行事做掩护。我要偷钥匙，所以骗你去淋泉，丢下噩蛙……你伤也好，苦也罢，我们都不该在乎。”
不该是不该，但人心难控。武权真看见老实为宗门打拼的卫水苏受伤时，又不禁动摇，生了愧疚之心。
唉，她还是修行不足。做不到狠心，以后怕是要坏事。
卫水苏听完没有生气，也无伤痛，只是点点头，“原来如此，是说你同师姐一开始便在骗我？”
“是啊。”武权笑了笑，“欺骗一个背弃了宗门的人不是很正常吗？”
“小权说的是。”
武权哑然失笑，“不向我发火吗？”
“嗯？可我没有火要发。为了水云宗，师姐想骗就骗吧，我并不在意。”何况鸟笛师姐以前便常常骗她，她都习惯了，卫水苏伸出手，“包袱还我吧，我不能和你们一起走了，等下从他处下去。小权，麻烦你日后照顾好鸟笛师姐。”
武权心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只是讷讷地问：“你不回水云宗？”
“……不回了。”
“怕是还得回去呢，我的师妹。”门后翩然而出一道倩影，长辫编于侧，她手扶门面。
“雅师姐？”卫水苏欣喜地迎上前。
钱雅看着她笑了笑，“现在又叫得出师姐了？”
“雅师姐一直是我师姐，不曾变过。”
钱雅上下打量她。
离近了再瞧，才发现她瘦了、苍白了。精神虽减，可身姿还是那样板直，眼神也一如既往的坦率。
这世间的久别重逢分为两类，一是喜相逢，一是恨相逢。钱雅曾经是喜相逢，如今嘛……
钱雅笑叹一声，“当真是失忆了，变成三年前那副傻样子，说出这样叫人眼热的话来。话说我哄走了你那个小徒弟，你心情如何？”
原来是雅师姐假扮严澜。
她眼中水光点点，诚恳答道：“有些复杂。但要走的人是怎么也留不住的，与师姐无关。”
“是么？”钱雅在屋中走动，“你不是同十一说你要复仇吗？我没小鱼那么记仇，你要助我们自然是件好事。”
她蹲守简祁房门外听到了不少。
卫水苏心生宽慰，“可是有什么我能做的？”
“大有可为呢。小权，同你这便宜师叔说说，你去文书阁做了什么，又得到什么。”
武权摇首，“师父没吩咐这个。”
钱雅敲敲她的脑壳，“这时候你又不灵活了？她也让你听我的话了不是？放心，白师姐一定会认同我这计策的。”
武权抱着脑袋叹了一声，“师父派我去文书阁找一份名录。该名录记录了数年前各大宗门中表现优异的弟子。我在其中寻找‘常异’此名。”
常异是梦境中那人对师父的称呼。
卫水苏：“师父师出何门？”
“天罡宝宗。”
以师父的实力，在天下第一大宗并不奇怪。可天罡宝宗，卫水苏也只认识章泊守一人，能怎么帮到宗门呢？
钱雅：“想在第一大宗找人可不是件易事，不过我刚好想了个极妙的主意！天罡宝宗一个月后选试，招收新弟子，正是个混进去的好时机。我们几人在江湖上有些名头，也有不少交际，突然消失定要惹人起疑，可你和十一就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