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拂花

剩余的没说出口的质问,被萧衡咽下喉间。

他的语气迫不及待,更咄咄逼人。

萧衡漠然地看着她,妄想以此逼她承认事实。

“啊……”苏婵嫣明显没接上话。她在迟疑。

但默了许久,她还是轻轻点头。

又自欺欺人地比划道:【夫君待我很好,他……】

“……”萧衡轻轻冷哼一声,脸色有一丝不悦。

随即又针对地问道:“是吗?那为什么刚刚你被人欺负的时候,他不在你身边呢?”

“……”

苏婵嫣哑口无言,思考了片刻,又认真补充道:【夫,夫君在应酬,他很忙的……】

“哈……”

一声轻笑,从萧衡嘴角溢出。

他冷冷看着她,目光里有一瞬纠结的惋惜。

分明那般灵秀单纯的女子,却被一桩姻缘耽误了锦绣前程。

薛凛真是她生命里最大的败笔。

他不甘心又问:“那夫人……”

“呃嗯……”

这次,苏婵嫣没再纵容他,不耐地打断,却又觉得不是很礼貌,而小心翼翼抬眸看了他一眼。

轻轻比划:【可不可以,不要再问这些问题了。】

“……”

萧衡识趣闭嘴,沉眸道,“抱歉,是萧某失态了。”

苏婵嫣摇摇头,忽然矜持了许多。

什么话题都意兴阑珊了。

看她黯然伤神,苏玲琅心疼不已,情不自禁想要上前安慰。

萧衡察觉端倪,冷眼扫上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威胁:退下。

苏玲琅忍了又忍,不满地挪回脚步。

但这一丝细小的动静,却被苏婵嫣注意到了。

她抬眸望向苏玲琅,那种熟悉的亲切感又涌上了心头。

可出于礼貌,她没有做出什么逾矩的行为。

只是困惑地看向萧衡,比划问道:【这位姑娘,为何一直戴着面具呢?】

“嗯?”萧衡回头,语气淡淡地说,“哦,月影她打小脸上就长了一块丑陋的疤痕,怕吓坏了旁人,故以面具相遮。还请夫人莫要介意。”

“啊……”苏婵嫣不住摇头,慌张解释:【不,我没有介意。我,我只是觉得她的眼睛很漂亮,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她心想,毁容对一个女子来说,是多么严重的事啊。

苏婵嫣犹豫再三,又比划道:【她脸上的疤痕是天生的胎记,还是后天不小心留下的呢?我以前帮人治过脸容溃烂的病,有一些经验,如果月影姑娘不介意的话,可否揭下面具,让我看看,说不定还有治好的机会……】

“啊,这,夫人……”

萧衡一瞬语塞,摇头抿唇,一概拒绝,“不用了,月影的容貌恢复不了了,是……天生的。”

“啊……”

苏婵嫣目光略表同情,怜惜地看向那名戴金色面具的女子,鼓励道:【没关系,皮囊再美,也不如一颗善良的心美。你很勇敢,你辛苦了……】

因为身体的某些残缺,便要无端承受这世上某些粗俗之人异样的目光,痛苦而煎熬。

深有体会的她,对眼前的女子更多了一分宽怀的怜爱。

苏玲琅心中百感交集,冰冷的面具之下,是一双热泪盈眶的眼。

“唔……”她几欲开口,像儿时一样亲密唤她,“姐……”

“咳嗯。”

萧衡手握成拳,抵在唇畔,重重咳嗽一声,微笑说,“夫人,她看不懂手语的,你不用浪费力气了。”

“呃……”苏玲琅深吸一口气,回转心神,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

她怎会看不懂?

小时候,都是她鼓励阿姐继续学下去的。

她对苏婵嫣说过:就算别人看不懂,她也会一直陪她学下去。阿姐可以一直和她说话,她每一句都会琢磨透彻的……

苏婵嫣有些无奈,又对萧衡比划道:【我只是想赞美她一下……】

萧衡抬头看了一眼身畔激动得微微颤抖的苏玲琅。

语气冷冷地感叹道:“呵,夫人真是心地善良。薛将军娶了你,若不好好珍惜,日后定然追悔莫及。”

“……”

苏婵嫣抿抿唇,没接他的话。

不得对方理会,萧衡目光下沉。

与她聊了这么久,同为从医之人,萧衡忽然觉得苏婵嫣的某些天真的想法和少年时无知的他很是相似。

如果自己当初没有拒绝萧峣的提议,说不定这他真的可以和她相识相知,早好几年这么融洽地与她攀谈。

而不是这种相逢恨晚,不悦嫉妒的感受。

萧衡长叹一口气,看向苏婵嫣的神情诚然了不少,不再接续那个让氛围尴尬的话题。

他温柔询问:“夫人聊了这么久,应该口渴了吧。我让月影去为你端茶来。”

“呃……”

苏婵嫣抿了抿唇,本要婉拒。

她哪里会口渴啊,一直都在用手语啊。

想喝水的,应该是他才对吧。

但对方这么说了,她也不能不识抬举,轻轻点头同意。

萧衡长眼轻眨,轻盈转过手中折扇,敲打旁边沉浸在这一时轻松愉快氛围里的苏玲琅。

语气威严地吩咐说:“月影你去吧。”

苏玲琅沉眸,面具下的脸有一丝不悦。

但想着是给苏婵嫣端茶水来,又果断同意了。

姐姐要的,她从来不会让她失望。

正欲转身离开。

萧衡忽然又用扇端打上她的手背,叹道:“哦,月影是路痴,要不麻烦夫人身边的冬儿姑娘,一并前去带下路吧。”

“嗯?”苏玲琅小声惊讶:这人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啊,我也要去吗?”冬儿瞪大双眼,颇是无措,“可是小姐……”

路痴……

苏婵嫣略是走神,想起自己的小妹以前也是个路痴。有些动容。

又想着刚刚和萧衡聊得十分投缘,对方应该也没什么坏心,便同意地点头。

她比划道:【你去吧,我在这亭里等你。】

“……好吧,那小姐我走了。”冬儿仍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

但观她与萧大人适才那样融洽攀谈,如同久别重逢的知己一般。

真是少见小姐那样发自内心的笑容,冬儿也为她高兴,渐渐松了戒心离去。

待人走远。

凉亭里只剩二人共沐月色,赏春夜静谧。

忽来夜风穿堂,园林中的老梨树,簌簌抖落满头白霜般的花瓣。

一同随风袭来,扑向二人侧目的玉面上,襟怀里。

纷纷白梨落,一时春庭雪。

月下,好不唯美。

苏婵嫣伸手接花,雪白的飘花似心有灵犀般落入她白嫩的掌心之中。

她低眸浅笑,为接住自然气息的这一瞬间,感到身心惬意愉悦。

萧衡凝视她展露的笑靥,恍若在心织梦境,有一丝不清醒的朦胧情绪。

风过本无痕,但春雪被春风携进凉亭,洋洋洒洒飘了满地。

明眸如星,仍注目着手心里的那一抹雪白。未曾想到,青丝垂落,珠钗素净,梨花早就插满了头。

萧衡不知何时脚步无声地走到了她的身侧,轻轻抬手,替她摘去发丛里的小飞花。

苏婵嫣警醒地转头,如玉般洁净的面颊擦过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

肤如凝脂,靡颜腻理。

擦过指腹的那一刹那,温凉的触感,令男人有些恍惚。

苏婵嫣心里却是如小鹿乱撞般惊慌,站起来,怯怯往身后退了好几步。

因为他这一瞬间的冒犯,而敛眉低眸,红云遍布的双颊急剧滚烫。

她很羞恼,甚至反感这样过界的举止。

软软的水眸迷惘地仰望着他。

萧衡隐着笑意,徐徐上前,向她摊开手心:“诺,夫人莫怕。只是一些小梨花沾着了……刚刚只是无心之举。”

“呼……”

苏婵嫣见此,心里的警惕松懈了一点。

压根没想过他其实鬼话连篇。

她眨眨眼,腼腆地点头:【等冬儿回来,她会替我弄的。】

“呵。”

萧衡低声笑道,轻轻打量了她一眼。

发自内心地感慨:“你真单纯……”

苏婵嫣沉吟,眨眨眼,轻轻比划道:【单纯有什么不好哇?】

“呃……”

闻言,萧衡一愣,低头望向她真诚的眼神。

恍若一束明亮的光照到了他心中丑陋的一角。

他忽然语气局促道:“嗯,没有啊,单纯,很好……”

换作以前,他是很讨厌这种无知的善良的。

被人欺骗,还一无所知地向利用她的人奉上真心。

多么愚昧。

但直到今日,萧衡才隐隐感觉他的判断失误了。

他厌蠢,却不讨厌她这样的性格。

……

眼看冬儿二人去了半晌也没回来,苏婵嫣心里有些着急,目光时不时就往长廊那边盼望。

萧衡则不急不徐,放松地坐回原位。

目光缱绻地落在她的侧颜上。

张望了许久,没见任何人影过来,苏婵嫣失落地转回脑袋。

却在不经意间,看到对面的灯火下,有一道熟悉的魁梧的人影,正缓缓从阴影里走出来。

“啊……”

苏婵嫣认出薛凛的身影,上前几步,隔着一片莲花湖,激动眺望。

对面的男人也看到了她,看到了她身后心怀不轨的萧衡。

黑眸一瞬冷沉下来。

萧衡自然也注意到了那双目光里的警告意味。

但他却毫不避嫌地更加靠近那哑巴身边,轻轻撩起了她肩侧的发。

苏婵嫣一时兴奋,并未察觉,只是转身就要向对岸的男人奔去。

连一声招呼也没对他打。

萧衡眼神一晦,攥着她的手腕,往回一带。

“啊……”

苏婵嫣不明所以,看他的神情十分诧异。

“夫人,你要去哪儿?你身边的丫头还没回来呢,你不等她了吗?”

萧衡好心提醒她。

分明看出了她脸上的喜悦与急切,仍然耽搁着她。

“啊……”苏婵嫣摇头,想要把他的大手甩开。

从对岸的角度看过来,两人的姿态暧昧得就好像是一对打情骂俏的佳侣。

“嗯?夫人想说什么?”

萧衡故作不懂她的心意,手劲未松,反而更加用力圈紧,余光挑衅地看向廊桥那边的薛凛。

他故意不松手,让她连用手语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仗着她不会说话,就这样欺负她力气小,脱不开桎梏,在他身侧纠缠不清。

苏婵嫣一边挣扎,一边着急地看向对岸的夫君。

目光祈求着,他能过来接她。

但男人站在原地,默了半晌,最终竟是转身走了。

“啊……”

苏婵嫣急得快要哭了。

薛凛离开了。

她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整个人顿时兵荒马乱,心急如焚。

此举让萧衡也颇是错愕。

尚未回神,手腕处传来一阵被咬的剧痛。

“你……”

他顿时松了手。

低头一看,那一双杏眸泣泪,如花着雨。莹白玉腕,红痕一片。

幽怨的眼神,楚楚的姿态,好不可怜。

萧衡轻轻眯上双眼。

苏婵嫣蹙着蛾眉,怨怼地瞪了他一眼,便匆匆跑出亭外,去追薛凛。

“……”萧衡无动于衷地看着她远去。

缓缓摩挲着虎口处的牙印。

……

未几。

亭外传来脚步声。

萧衡扶额,懒懒看了一眼。

只见苏玲琅一人,捧着精致的茶杯返回凉亭。

她环视四周,空空荡荡,早已不见苏婵嫣的身影。

目光骤然失落,转而询问萧衡: “她怎么走了?”

萧衡睁开双眼,笑了笑:“她要去追她心爱的夫君了,我难道还能阻止吗?”

“……”苏玲琅略一沉吟,喃喃道,“难怪刚刚那个冬儿,突然姑爷姑爷地喊着,就跑开了……”

“刚刚薛凛来过吗?”她问。

“……”萧衡皱眉沉眸,冷声道,“不然呢,他一来,那哑巴的心就跟蝴蝶一样飞走了。”

“你……你最好对她放尊重点。”苏玲琅将茶水重重扔在桌上。

萧衡淡笑:“嗯,我当然有尊重她啊。但是你知道有时候人的兴致总是来得莫名其妙吗?”

苏玲琅狐疑盯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你看。”

萧衡缓缓起身,走到围栏边,将那温热的茶水倒在手心,呈在月光下。

苏玲琅仍然不解:“看什么?”

“……”萧衡将水洒去,往亭外走。

苏玲琅跟随他离开。

只见他漫不经心游走在旁边的花丛小径上,湿漉漉的手抚弄那些牡丹花,语气徐徐:“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啊。”[1]

看他把花揉搓在掌心的举止,苏玲琅不敢苟同,无语地别开脸:“啧,你这个人,真是奇怪。”

“刚刚听你姐姐说话,你觉得她现在在薛府过得好吗?”

他忽然低沉问了一句。

苏玲琅沉吟片刻,语气迟疑道:“应该吧。虽然薛凛和萧峣一样粗枝大叶,性格直率,但他粗中有细,做事从不马虎。若是他待我姐姐不好,适才姐姐也不会一直提起他呀。”

“……”

萧衡嘴角抽搐,声音冷沉,“薛凛是你姐夫,你就爱屋及乌,对他更加包容。”

他略一顿足,侧身认真问:“那你姐姐适才和我谈笑自如,一见如故。我又算是什么?”

“你?”苏玲琅微微翻了个白眼,无语道:“你是人渣,是狗屎!”

“……哈。”

萧衡被逗笑了,拍拍手庆祝说,“恭喜弟妹骂人的境界又晋升了一层。”

“你……有毛病。”

苏玲琅对他简直无法直视,冷眼一扫,便径直往前快走,想要远离。

若不是看在萧峣的面子上,她真是一个眼神都不想给他。

从廊桥一路追到花园后面的留客厢房。

才见薛凛的步伐停顿在房门之外。

苏婵嫣跑得气喘吁吁,却也不愿怠慢这一时的停留机会,紧着上前几步。

终于拉住薛凛的衣袖。

“啊……”她轻轻摇晃,正要解释。

男人赫然转过身来,浑身酒气冲天,眉目凶狠地瞪着她。

那样血红可怕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

苏婵嫣害怕地松了手,想往后退开。

却被对方提着后衣领,往身后的房门上重重一带。

她撞在门上,闷哼一声,顿时眼冒金星,吃痛地眯上了双眸。

还不及苏婵嫣反应站稳。

薛凛忽然倾身压下,双手扣着她的肩膀,用力按在门板上,让她不得动弹。

“呜。”

苏婵嫣小声示弱,抬头望见男人的黑眸迷乱,神色冷沉。

不大清醒的状态。

夫君一定是喝高了。

苏婵嫣这样想着,有些担忧。

准备掰开他的手,去厨房帮他盛一碗醒酒汤回来。

岂料薛凛的力气难以撼动,他忽然沉声问她:“你……你到底是谁?”

“啊……”

苏婵嫣懵懂地看着他,双手费力地比划。

男人低头看她的动作,眼神恍惚了一瞬,像是清明了一点,不可置信道:“你是那个小哑巴?”

“唔……”

虽然这个称呼很是伤人,但苏婵嫣还是艰涩地点点头。

薛凛松懈力道,往后退开些许,有种受伤的颓废。

在凉亭,他醉得昏聩,又把她当成了苏玲琅。

以为她在和故友**说笑。

当年习惯性地退让和逃避,如今醉酒之后,更加袒露了这卑微不堪的心意。

“呵……”

他苦涩地低笑一声。

苏婵嫣抿唇,向他比划道:【我,我去给你端醒酒汤来。】

说着便要离去。

但仅是转身的刹那,男人就从身后抓回了她。

“站住!我有让你走吗?”

苏婵嫣不解其意,回头迷茫地望着他。

又是这种楚楚可怜的眼神。

薛凛蹙眉,求而不得的愁闷,加之酒兴上头,更让他色令智昏。

早已分不清眼前的是替身,还是心上的白月光。

他意识半是迷蒙之际,只觉腹火难泄。

便将娇小的哑女打横抱起,一脚踹开客房的大门,径直走了进去……

诗词出自于良史的《春山夜月》

原诗意义是指诗人闲情雅致,山水长情,物我交融。

文中则是断章取义,表示男二作弄弱花,借喻其痴迷病态的心境和野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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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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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情哑妻
连载中秾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