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洛泱泱在姬靖兰读着《春秋·桓公十八年》的声音中,酣然入睡。
姬靖兰见洛泱泱睡沉了,自顾盯着她的睡颜有片刻出神,忽然听见门外轻扣了几声,于是放下书,替洛泱泱掖了掖被角,吹灭了床前的灯,起身走到屏风后,对守夜的桑梓揖了揖,推门走了出去。
在门外候着的是冯麟,他见了姬靖兰便抱拳禀告道:“公子,薛海被我们捉住了。当时他正要放隼传信,被我们人赃并获。”
冯麟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一张写满小字的白绢递上。
姬靖兰接过展开略一看便知上面写的全是镇南关众将今日商议的作战方案。
他把白绢还给冯麟,“收好。我们准备的‘密函’,放出去了吗?”
冯麟点头道:“放出去了。替换了这份,系好在了那只隼的脚上放出去了。一夜应该就可到赤熊军的手上。”
这一夜,奸细被捉的事并没有半点风声透露出去。第二天天刚亮,左擎和姬靖兰便分别带领着本部的军队从镇南关出发。
洛泱泱穿戴整齐,站在城门楼上将大军目送出了城门,以示鼓舞,然后又回到自己的寝室里继续在炕上窝着。
既然已经没有了睡意,便与桑梓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对了,桑梓,我的药从来不需要你尝的,经手的每一个人都是可靠的,你昨夜为何……”
桑梓回想起来了,停下给洛泱泱整理暖枕的动作道:“郡主,请恕罪,那的确是我故意的。旁人碰过郡主的膳食,我不放心。”
他弓下腰来,皱着眉头道:“我总感觉……总感觉姬公子这两天多少有点不对劲。是什么我说不上来……不过,事出反常必有妖,突献殷勤必有刀,就好像,就好像黄梅时节他天干地旱;寒冬腊月又满院子开花,您说奇怪不奇怪?”
洛泱泱想了想。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不一样。不说大半夜给她“上坟”这一节,单是跟她说话、相处的态度上,好像比之前柔和了一些?
她自顾嘀咕发愁,“坏了,你这么一说,似乎的确是。他该不会是在官场浸了这段时间,个性又压抑了一些了吧?”搞不好连被惹怒时的那几分真情都没有了。
桑梓心疼道:“郡主,我只担心有没有人会借着这个,对郡主不利。你怎么反倒担心起他来了?”
他又叹了口气,略带点泄气道:“实不相瞒,郡主,从前您跟我说过,有些怨恨不是那么容易化解的,我当时只觉得郡主付出的够多了——以郡主之尊,可以说是为他上天入地,为他拔山超海——这还有什么怨恨不可以化解的?……后来看到了他对郡主的种种,我才相信,他就是个捂不热的大冰墩子,再好的烈焰骄阳,到了他那里都只有刀枪不入的份儿。
“哎,如今,他这又是半夜来给郡主磕头,又是要给郡主尝膳,又是主动给郡主读书的,我能怎么猜他呢?……虽然这么说,郡主怕会伤心,但是我也只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觉得他是不是……是不是又想到了什么主意要、要对郡主不利了?”
洛泱泱认真琢磨了一下,安慰道:“桑梓,我觉得你多少有点太敏感了。不过,退一万步讲,他即便真的表现得‘奇怪’,也应当不是想对我不利,只是……只是想还清我的人情罢了。他既是恨我,自然是要报仇的,但他是个正人君子,恩怨分明,不还清我的人情,又怎么能够快意报仇呢?”
桑梓瞪大了双眼,“那、那……那他一旦觉得自己还清了,是不是就会动手?……这可不得了,他对府中情况如此熟悉,无论是买凶还是下毒……哪怕自己亲自动手,都很方便!况且,他在人前一副谦恭儒雅的模样,府中众人对他都没有防备……这、这……”
洛泱泱看见桑梓那慌张的样子,憋着笑,故作思考状,“是有点危险。不过……按你说的,我为他‘上天入地’、‘拔山超海’……以他现在还情的速度,再减去我还在继续对他好,能还上的时候,大概……八十岁吧。”
还在心里自顾慌乱的桑梓这才反应过来,看着洛泱泱无奈道:“哎哟,郡主……”
又过了一日,镇南关所在的镇南山顶筑起了一座祭坛,洛泱泱沐浴更衣,盛装带着一众巫觋模样的人在祭坛上作了一日的法。
之后便有消息传出,说有一支披头散发,身着白袍,打着白幡的军队从镇南关出发,直奔尺玉郊外战场。
不过一两日,风妤郡主作法召出阴兵参战的传闻一时风起。据说这支阴兵白天消失无踪,夜里出现发动奇袭,扰得赤熊军惶惶不可终日,军心大乱。传到后来还有人声称见过那些阴兵,根本就没有人形全都是一具具森森骷髅,连□□所骑的马也俱是骷髅,还个个刀枪不入,杀人不见血……
捷报开始从前线传回镇南关,说赤熊军对羿军战略判断失误,一开战就处于不利。双方对峙了几天后,宝固国居然也出兵扰乱赤熊后方,使得赤熊军疲于应付。
然而,又过了几天,洛泱泱收到了坏消息,说对战中尺玉城内起了内讧,有奸细夺过尺玉城的控制权,闭门堵死羿军的归路。可见赤熊也是早就在羿**中插好了暗桩。双方都有奇招,鹿死谁手还是未知之数。
洛泱泱内心焦灼了一夜不曾合眼,第二天一早便得到消息说局面已经得到控制,是一名“郡主派去尺玉的亲信”扭转了大局。洛泱泱这才知道,原来一切都在姬靖兰的掌控之中。
羿国和赤熊双方的战斗持续了十数日,赤熊终于败退。羿军也没有追击,退回到了尺玉城坚守。
至此尘埃落定,洛泱泱心头的一块大石才算落地。当夜心情大好,还专门嘱咐将前日军士们进山猎得的野猪肉烤了,分发给军中众人。
几日后便是这次大捷的庆功宴在尺玉城举办的日子。按照礼数,洛泱泱应当主持。洛泱泱也正好着急想要跟姬靖兰和左擎汇合,于是收到捷报的第二天便整装出发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让她日日牵挂的人就在她准备登车的时候,忽然出现在了她眼前。
她起初只是留意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士兵站在她的马车旁。他留着一部遮了半张脸的络腮胡,戴着抹额,微微颔着首,让人看不出他的年龄长相。
看见洛泱泱走来,他上前半跪下来,摘下抹额,撕去假的络腮胡,露出本来的面目。
“靖、靖兰?”洛泱泱看着面前变戏法似的出现在眼前的姬靖兰,几乎不敢相信。
尽管是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粗布衣裳,披着稍嫌粗笨的铠甲,但是他清贵俊逸的气质,和俊美得耀眼的容颜,仍是那样的锋芒毕露,锐不可当。
姬靖兰行过礼,起身对洛泱泱道:“郡主,我是来接郡主到尺玉城主持庆功宴的。我不在军中不好让人察觉,所以才乔装改扮前来。”
跟在一旁的桑梓不以为然地干笑道:“姬公子,郡主手下还是有几个得力的人的,怎好劳动你不惜擅离职守前来?哪怕军中腾不出将领,袁统领和他手下的人也够用了……您这……” 现在姬靖兰已然在桑梓的“别有用心名单”里了,他自然不失时机地试探。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洛泱泱见姬靖兰闻言,脸色似乎微微一沉,然后听见他道:“不独是护送郡主,我也想当面向郡主汇报击败赤熊的始末,郡主一定急于知晓。”
说完,姬靖兰也由不得桑梓是否同意,张臂把洛泱泱扶上了马车,自己也快步跟了上去。
坐在洛泱泱的一侧,姬靖兰开始将战事娓娓道来。
洛泱泱可是从来没听过姬靖兰主动跟自己说了这么多的话,不禁听得入神。
姬靖兰描述得生动,说话又好听,只是声音不大,车马行至荒凉处还会被外面的轮子碾在沙砾上的声音所掩去几个字,洛泱泱不知不觉一再将身子移近。
听姬靖兰讲完后,她不懂就问,“临行前那夜,你说已经猜到奸细是谁,当夜就见分晓……后来结果如何呢?”
姬靖兰举重若轻道:“那人正是当日送信来的校尉薛海。我从丘崇的汇报中觉察此人有异,于是让丘崇故意透露一些‘内幕’给他,让他觉得镇南关这边有重大军机,会影响战局,让他觉得必须亲自来刺探。结果不出所料,他主动请缨来送信了。当夜又让我的人捉到他正要向赤熊主报信,人赃并获。”
洛泱泱道:“此人已经发落了吗?可有审问出什么来?”
姬靖兰点了点头,“我已经审问过他。起初他什么也不说,后来……得知他是一个在南疆长大的孤儿,虽然是汉人,但是为赤熊人收养,成年后便效忠于菰荼家。他已经在高从鹤身边潜伏了数年。在尺玉城发动内讧切断我们归路的,也是他的党羽。幸好我们早有防备。”
洛泱泱道:“捉住赤熊奸细,又是大功一件。”
姬靖兰严肃道:“此人……我斗胆请郡主留给我来处置。我并不打算将他交出去,也未曾向左将军和高将军透露,只有郡主知道。我留着他,将来还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