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好是在16岁那年遇见的江启秋,那时,她已经来到南城生活了快两年,可她的世界里,还是一片兵荒马乱。
因为受到那件事的影响,在整个初四复习的阶段,她都像是魂不附体,每天都不在状态。
于是中考的时候,发挥失常,成绩只够上一所普通的高中。
她就是在那所高中,遇见江启秋的。
他们是同班同学。
祝好是早产儿,身体从小就不好,从前一直靠大把的补品供养,才勉强养出个健康的样子,实际内里还是脆弱的。
军训的时候就露出了本质。
动不动就请假休息,导致教官对她很有意见,同学们也在暗暗嘲笑她。
可那时候,有个声音在队伍里传出来。
“小姑娘柔柔弱弱的,请个假休息休息怎么了,你们这些人,瞎BB什么。”
祝好循着那道声音朝队伍里找过去,然后就看见那个站没有站相的少年,他挑起下巴朝她笑,痞里痞气的。
后来她知道这个少年叫江启秋,据说初中的时候就是个问题学生,整天跟着校外那帮不学好的在一块瞎混,据说,他是个孤儿,爸妈都不在了。
同学有人好奇,就问,那他靠什么养活自己啊?
然后便有人解答。
说靠自己双手劳动呗。
他每天来学校的时候,书包里背着的不是零食就是矿泉水饮料,他卖的东西比校内小超市卖的便宜,而且还是行走的小超市,谁想要什么东西,手机上发个消息,他直接就能给送过去,便宜又方便,同学们都在他那里买。
祝好家教严格,基本不吃零食也不敢喝饮料。
小的时候偷嘴,吃过几次,被她妈看见了,训了她好久,她脸皮薄,就再也不敢了。
那时候,她活的比谁都规矩。
可能是板着太久了,也就习惯了。
即便是青春期,最不受管束的那几年,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直到,她遇见江启秋。
军训解散,大家都在树根下面乘凉,别的同学开学没几天,就各自找组织,三五个凑在一起闲聊天。
祝好不是,她从来了南城之后就独来独往,没有一个朋友。
同学见她娇滴滴的,又整日不爱笑,也不说话,背地里都说她是什么大小姐,假清高。
那个年纪的人,总喜欢给别人下定义,眼睛看到什么就是什么,绝对不会往深层次去想,又或者说,他们根本想不到。
因为思想简单。
起先,她并不知道同学们都是怎么想她的,她只是单纯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在发呆。
那个时候,她时常发呆。
一瓶还冒着冷气的冰红茶突然递到她眼前,她看见江启秋,这人蹲在她坐着的水泥台上,笑着看她。
“我不买饮料。”
“不用你买啊,请你喝的。”
旁边有女生听见,哎哟哟的带着酸味问江启秋,“你怎么不请我们喝呢?”
“我请美女喝,你们是美女么?”
那女生“嘁”了声,瞪了他一眼。
祝好还是摇头,“谢谢啊,我平时不喝饮料。”
“呀呀呀,这瓶子好凉,你帮我拿一下。”
祝好吓了一跳,赶紧接过,他表情却立刻变了,笑的一脸得逞:“上当了吧,给你就拿着得了,还不好意思。”
他见祝好还是没动,就说:“喝吧,这天多热,凉快凉快,省的中暑。”
那是祝好时隔很多年后,再一次尝到冰红茶的味道。
一如记忆里的那般好喝。
从那天之后,她记住了江启秋的名字。
记住了他的声音,记住了他的样子。
在那个虚荣心极强,又都喜欢互相攀比的年纪,江启秋的存在,显得格外特别。
他从不掩盖自己的家世,也从不卖惨。
他们的高中没有定制校服,同学们都穿自己的衣服,所以,就会有人在衣服的品牌上下功夫,为了让别人高看自己一眼,常常有那种家境普通的学生,打肿脸充胖子,买昂贵的名牌鞋,和衣裤。
可江启秋不是。
他甚至常常穿着带着汽油污渍的衣服来上学。
裤子有时候磨出了窟窿,在体育课上,鞋子跑着跑着开了胶。
他总是浑不在意。
可即便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学校里,他的人缘也很好。
或许是因为他的开朗,他的亲和力。
又或许,是因为他足够耀眼的长相。
总之,那个时候,校园里,到处都充斥着他的名字。
……
祝好过十六岁生日那天,她爸妈都不在家,妈妈话剧团有演出,爸爸接待领导。
他们甚至忘记了她的生日。
她就不提起。
那天,正好是周日。
她一个人去看了场电影。
散场的时候,又一个人在海边散步。
然后,坐在沙滩上点了一根烟。
那盒烟,她藏了很久,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拿出来吸一根。
她只是偶然间,看到她的父亲是这样做的,用尼古丁消散愁绪。
所以她也好奇,香烟,是否能够让人忘记烦恼。
她开始尝试。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
烦恼倒是没有减少,反而是上了瘾。
身边,突然坐过来一个人。
他笑容放大在祝好面前,“哟,乖乖女竟然吸烟哦。”
祝好看着他,鬼使神差的问了句,“你要吗?”
“不要,这玩意可抽不起。”
见她异常沉默,虽然她平时话也很少,但江启秋仿佛可以感知到,她今天格外的不开心。
便没话找话问:“为什么抽烟呢?”
“因为我在想,如果试着做一个坏孩子,会不会少了很多烦恼。”
他噗嗤笑了,“怎么,抽烟就是坏孩子了?”
“不是么?”
在她受到的教育里,这样已经很算了。
可江启秋却笑的更欢。
“你可真是个乖乖女啊。”
“什么意思?”
“来,哥带你见识一下坏孩子的世界。”
于是那天开始,她在江启秋的带领下,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那些和她一样的同龄人,甚至不如她年龄大的男男女女,抽烟、喝酒、打架、在角落里接吻,甚至会有女孩子,高谈阔论,第一次和男人睡觉是什么感觉。
那些人,都是江启秋的朋友。
他和他们在一起时,会开荤笑话,会满嘴脏话,纯粹的像个流氓。
可脱离那些人,他又是纯粹的自己。
他们说,祝好是江启秋的小女朋友。
尽管祝好说不是,但没人信。
她以为自己会讨厌那样的圈子。
可意外的,她并不讨厌。
甚至,那些人身上有着莫名的吸引力,吸引着她去靠近。
她总觉得,在那里,她才能是真正的自己。
而不是被一个壳包裹着的自己。
她在那个圈子里,没有人敢背后议论她,也不敢说她一个不好。
因为她是江启秋护着的人。
虽然,她一直不觉得是,但大家都那么认为。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祝好喜欢上了江启秋。
她喜欢那个看上出处处都是缺点的少年。
喜欢他的痞气,喜欢他身上蓬勃的生命力,更喜欢他的鲜活。
在他身边,她才觉得自己是真正活着的。
她开始靠近他,跟随他,了解他。
她去他打工的修理铺,看他专心修车的样子。
难怪他才十七岁,一身筋骨看上去却那么结实,原来都是干这些活练出来的。
她看他成功修好一辆车后,心满意足的笑意。
她和他一起吃并不那么好吃的盒饭。
他会一边嫌弃的念叨,“什么孩子呀,不知道节约粮食,真浪费。”然后一边吃光她剩下的那半份。
她会和他偷偷回家,在他阴暗的小房间里,趴在床上看电影。
他会用他拙劣的画技为她画一张所谓的人物肖像。
他们一起在下雨天时,站在小卖铺的屋檐下分享两种不同口味的冰激凌。
他会在她不舒服的时候,将她牢牢的背在后背上。
太多太多美好的记忆,都是江启秋赠予她的。
是的,赠予。
那等同于恩赐一般的赠予。
祝好没有办法不喜欢他。
那个年纪,还无法说爱。
可如果一定要用某种程度来形容,她对江启秋的情感。
她想,只有“爱”这个字了。
她爱他。
从过往的每一时刻开始。
她都无比的爱着这个少年。
他们一起度过了高一,高二的课程变得难度更深,学业也更加紧张。
在宋庆涛整日苦口婆心的劝导下,江启秋也开始规划未来。
他和祝好的未来。
从前不肯在学习上用半分功夫的少年,也终于开始奋发图强。
他们在假期一起约着去图书馆看书。
祝好说,她打算报考哪一所大学时,他就在心里默默记下,然后按着那个分数线努力。
没有人知道,那个少年的心里,对未来有着多么美好的憧憬。
他早早的没有了母亲,父亲也在他未成年时离世。
他对家太过渴望。
而祝好,就是他灵魂的归宿。
他那样坚定的认为,他和祝好一定会结婚,生个小孩儿,然后有一个装饰的很温馨的房子。
他们一家三口,永远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那几乎是他那个时期所有奋斗的动力。
可他从未对任何人讲过。
从未。
本以为,生活就会这样四平八稳的过下去。
他们会一天天长大,会一天天接近自由。
可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无情。
它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
学校里有人说,食堂做饭的一个叔叔换人了,那人总是对着女生嘻嘻笑,打饭的时候问东问西的,油腻着一张脸,看着怪恶心人的,有好多女生都为此不肯再去食堂吃饭。
甚至还有家长因为此事投诉,但因为那个人,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所以也就不了了之。
祝好之前一直都是从家里带饭吃的,后来,她母亲演话剧的时候从舞台上摔下去,腿摔折了,住了好久的院,从那天开始,她就不得不在学校食堂吃饭。
也是那天,她见到了女同学一直议论的叔叔。
那几乎令她汗毛耸立。
在看见那个人的那一刻,她生理性的反胃,拿着饭盒冲出了食堂,站在校园里的花坛边上,把胆汁都快吐了个干净。
那种恐惧,那种扎根在心里的恐惧,再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祝好回去,将这事告诉给了她母亲,她母亲起先不相信,还问她,“是你看错了吧?怎么可能那么巧,他又跑到南城来了。”
“是,我不会看错,他那张脸,死我都不会看错。”
“真没看错?”
“真的。”
方文瑜也有些担心,可是都这个节骨眼了,高三了,难不成还要再转一次学么?
她这次演出摔伤了腿,影响了话剧团的表演,对她今后的发展很不利,本就心情不好,再加之这件事,让她心里十分烦躁,她有点不耐烦的说:“行了,我知道了,我给你爸打个电话,让他想办法,把那个人辞退了。”
“就辞退这么简单?他今天看见我了,万一他还来找我怎么办?”
“那不然呢?你想怎么办?”
“报警。”
“你还惦记着报警?报警说什么?都过了三年了,你现在报警,警察会管么?”
“是啊,警察不会管,那为什么那个时候你们不肯报警?不让他接受惩罚呢?”祝好气急的质问
“又提又提,我不都说了么,那个时候怎么报警,你想闹得人尽皆知是不是?你的名声不要啦!行了行啦,你别烦我了,我会让你爸想办法的,你就踏踏实实上学,别想这些事了。”
那段时间,祝好吃不好,也睡不好,整天草木皆兵的。
但凡走在路上有个风吹草动,都会把她吓个半死。
江启秋发现了她的不对劲,问了她好几次,她也不肯说。
后来和她赌气,不肯搭理她。
祝好也是几天后才听到同学们说,那个男人已经被辞退了,具体因为什么不清楚,这倒是让她松口气,回去问过才知道,是她爸托关系办的。
可即便在学校里看不见那个人,祝好还是不能够松懈。
她每天上学放学路上,都要一步三回头,每天都是战战兢兢回到家里,整个人都快精神失常。
这样的状态一连持续半个月。
终于有一天放学,她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见到了那个男人。
祝好能够看出来,他就是奔着自己来的。
而且怒气冲冲。
“是你让我丢了工作对吗?嗯?”
祝好吓得身体都在抖,使劲的推着他的手臂,“你放开我。”
他狠狠的抽了祝好一个耳光,“妈的小骚.b,赶紧让你老子把工作给我弄回来,要不我天天来学校蹲你。 ”
他凑过来,低声说:“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想让我扒光你的衣服么?嗯?”
他笑的很变态,那笑容让祝好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晚上。
“我要报警,让警察抓你。”
“报警?你敢去么?你信不信,你去了的话,我天天来找你,我会告诉所有人,我是怎么把你给……”
“你闭嘴!”
随着祝好的大吼,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冲到她的面前,少年不管不顾的揪住那个男人的衣领,面带怒气的质问他,“你她妈想干嘛?”
男人摊开手,嘻嘻笑,“没想干嘛呀,跟小美女说两句话不行么?”
江启秋转头看着祝好,“他怎么你了?”
她能怎么回答呢。
自然是不肯说实话的。
她只是拉着江启秋,带着他离开。
那一路上,她只是沉默,江启秋问她,“你到底怎么了?最近一直这样,整天魂不守舍的,问你你又不说,刚那变态还拦着你,他说什么了,你那个表情?”
祝好隐忍着眼泪,嘴唇都快被自己咬破了。
她沉默不发一语的样子令江启秋很不耐烦。
“你不说,就是拿我当外人,要是这样的话,以后别来找我,没意思。”
他说着,就真的转身要走。
祝好扯住了他的衣角。
“我说。”
她跟在江启秋屁股后面,来到了他家里,他先是给祝好下了一碗面条,还把家里唯一的一个鸡蛋加进去了,看着她吃完,才让她说。
那天,祝好把那件事原原本本的告诉给了他。
江启秋听完后,一拳砸在桌面上,整个房间都跟着一震似的。
“妈的畜生,老子弄死他。”
他要朝外面走,祝好慌忙拉住他的手,“别,你不要做傻事,剩下三个月就要高考,等我们考上大学后,彻底离开这座城市,他不会再找到我的。”
他不说话,可是从他的呼吸间,能够感受到他的怒气。
那天之后,接连两天都没有再见到那个男人。
祝好以为,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后来,在一个午后,逃课一个上午没来的江启秋,忽然出现在大课间的操场上。
他找到祝好,将她带到校园的角落里。
“你去哪了?怎么没来上课,老师都找不到你?”
他摸着祝好的头,颤着声音说:“你别说话,让我抱抱你。”
说完,他直接将人抱到怀里,祝好吓得心脏怦怦乱跳,一个劲的推着他,“别闹啊,这是学校,被看见会受处分的,你怎么了?”
少年的身体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怎么推都推不动。
很久,他才放开祝好。
也是这个时候,祝好发现了他外套上的血迹。
“你受伤了?”
她以为他是修车的时候受伤了。
江启秋却一把拉住她的手。
他说:“好好,你的世界干净了,再也不会有坏人来打扰你的生活。”
祝好大惊,看着他的表情,再看到那个血迹,这一切都联系在了一起,“你……你做什么了?”
他不回答,却对着祝好笑了笑。
然后问:“十八岁了对吗?成年了。”
祝好的泪水已经不由自主的落下来,她拉扯着少年的衣摆,“你说话呀,到底做什么了?”
“我想亲你一下可以吗?就一下。”
话落,他的吻落在祝好的额头上。
其实,那实在称不上什么吻。
他的唇,只碰到了她的刘海。
甚至连温度都没来得及感受。
他说:“好好,你要好好活着,听见没,我就只能护你到这儿了。”
……
2013年,4月19日。
江启秋因为过失杀人罪被判处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在那之前,祝好多次央求父亲帮助江启秋未果后,她拿出自己这些年攒的全部零用钱,交给宋庆涛,求他帮忙找辩护律师。
从那之后,祝好与父母的关系,便彻底走入冰潭。
她去监狱里面探视,看着他光秃秃的头,看着他消瘦了很多的容颜,那种心酸与痛楚,无法与人言说。
她说,她会一直等他。
等他出来,她会第一时间嫁给他。
江启秋说好。
于是她日日盼,夜夜盼。
可是最终却盼来江启秋在狱中病逝的消息。
那一刻,祝好的世界彻底坍塌了。
她爱的少年啊,说会和她结婚生子的少年,说会一辈子护着她的少年……
最后,却死在了,他们最爱彼此的那一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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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chapter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