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隐舟睡得不安稳。
一直在做梦。
虽然比前半夜那仿佛鬼压床一样的感觉好一点，但是仍然让他眉头蹙起，手下意识收起，勾住镜琰的手指。
镜琰垂首，将他抱得更紧：“我在，师尊。”
他这一声师尊传到池隐舟耳中，混沌的梦境一变，碎片一样的场面纷杂略过，池隐舟在梦中一抬眼，看见海棠花下，镜琰将白虎牙递给自己，眼中掩去了诸多情思，却还是从口中流露。
他看见镜琰俯下身，旖旎地吻着自己的眉心，轻声喊他师尊。
他看见镜琰对自己伸出手，明明忐忑不安，患得患失，但仍然不后退。
“师尊或许只是可怜我，才答应与我结为道侣。”镜琰如此说道，“可既然答应了，我便再不会放手。”
他看见镜琰单膝跪在自己面前，把头抵在自己的腿上，给他腰间烙印上那道契约，从此寻常妖族无法轻易伤到他。
他还看见自己抚摸着镜琰的侧脸，镜琰沉睡，手臂犹抱着池隐舟的腰。
他记得清楚，当时自己想的是——
或许自己也早就情根深种，只不过发觉得比镜琰还晚。
海棠花下，他们二人把酒言欢。竹林簧中，池隐舟抚琴，镜琰舞剑。羁雪山顶，鹤鸣九天，镜琰弯弓射箭，妖气坠在尾羽，箭矢如流星，掠过池隐舟的眼眸。
镜琰回身，抱住池隐舟的腰，垂眸与他亲吻。
他看见万道天雷劈下，劈向镜琰，刀斧加身，可镜琰仍未倒下，直到他杀死需要杀的最后一人，才倒在了池隐舟的怀里。
他听见自己的绝望的悲鸣和向身边兄长的哀求，被束缚的感觉仿佛还加诸己身，他想阻止镜琰，可最后他能做到的也不过是接住镜琰的身体。
“对不起。”
镜琰满身血污，抬起手想要触碰池隐舟：“对不起。”
你在为什么道歉呢？
“如果我不招惹你就好了。”
“忘了我吧，师尊。”
镜琰如此说道。
池隐舟那一刻才知道什么叫做万念俱灰，天地之间，仅是虚无，只剩下怀里的镜琰还有颜色。
池隐舟骤然睁开眼睛，心脏还在疯狂跳动，几乎要脱体而出。他从梦境中惊醒，像是弹簧一下坐起来，下意识就去摸身边的人。
还没等他出声，镜琰的手已经环上他的肩膀，力道轻柔但不容拒绝，把他按回自己怀里。
池隐舟惊疑未定，下意识去摸了摸镜琰的胸腹。
镜琰一怔，握住池隐舟的手：“在人家家里，这样不好。”
池隐舟：“……”
他终于缓过神，低头一看自己的手，停留的位置确实有点尴尬。
天地良心，他真的只是确认一下镜琰现在好好地活着。
他当年重伤濒死，最严重的伤就是这两处。
钓烟客深刻检讨了一下自己平时给人的印象是不是太花花公子了，他也没有总是上手调戏镜琰，怎么镜琰表现得跟被恶少强抢的良家妇男？
再说平时身体力行搞一些不能写的快速列车的分明是镜琰，他才是被摧残的那一位，他只是口花花而已。
池隐舟面无表情看着他：“我看上去那么流氓吗？”
镜琰平静说道：“是你说在别人家不要太亲热，而且苌先生似乎有段伤心事，要保持距离不要让他触景生情。”
“可我没有和你亲热。”钓烟客、迷人也迷妖的老祖宗、s市分会长、妖族王后池隐舟严肃指出，“是你太想入非非，思想肮脏，天天都想些什么不能仔细描述的事呢？”
镜琰虚心接受批评：“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顿了顿：“所以师尊做了什么噩梦？一直在喊我的名字。”
池隐舟心里咯噔一声，知道瞒不过去了。
镜琰的记忆在逐步恢复，现在已经不是一点一点想起，而是直接按照时间段回忆起许多事。比如他的梦来到了公元295年，而上一次的梦停留在是公元293年，那这一次的梦醒后，中间这两年的记忆会自动回忆起，就像从未丢失这段记忆一样。
这说明他的魂魄越来越稳，所以记忆回笼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很快他就会回忆起两个人如何从师徒变成恋人，自己又是为什么而死的。
池隐舟不喜欢提那段记忆，甚至对三个视作晚辈的副会长都不曾多说。
那是经年纠缠他的噩梦，是此生最不愿意去回忆的过去。
他也不想镜琰早日想起那日天雷加身，血肉撕裂，心如刀绞的痛苦。
反正镜琰迟早会回忆起，在这之前，池隐舟不想多提。
于是他就轻避重：“不能多说，说了你要笑我道貌岸然老不正经。”
镜琰不语，只挑了挑眉，随后就凝视着他，
池隐舟后背一凉。
他这徒弟面对他永远柔情蜜意，也就刚失忆那会暴躁过几天，可那是因为镜琰爱他。
他是妖王，若是这样不说话，洞察人心的眼神一扫过来，寻常人都要抖一抖。
池隐舟平时倒是不怕，只是现在心里有鬼，难免有些心虚：“梦见过去，多少有点ptsd，你自己也快想起来全部记忆，到时间你就知道了。哎呀，我听见弄影那边有声音，我们去瞧瞧？”
他顾左右而言他，镜琰不冷不热哼了一声。
池隐舟含着笑，故作小意，小声求饶：“在外面呢，给师尊点面子。”
镜琰一听他带着笑的声音，刚挺直的腰没出息地又软了软，他紧闭薄唇一言不发，知道自己奈何不了怀里的人。
于是他堵着气帮池隐舟整理衣服，被自己抱在怀里折腾了一夜，池隐舟衣襟已经乱了，偏偏这人还要面子，整理好了才摸出去。
苌弄影已经坐在客厅里双眼无神地发呆，见他们俩出来，压低声音说：“我想起一些事。”
二位祖宗听完，情绪倒是没有波动。池隐舟说道：“看来许深的嫌疑更深了。”
“但他的性格有缺陷。”镜琰单手支着头，漫不经心说道，“只是说分手，还没决裂的时候爱人倏然离世，他情绪激动下跟着自杀也有可能。苌先生，还有别的细节可供佐证么？”
“还有个细节。”苌弄影搓了搓脸，“我记得许深说要考虑分手的时候，把戒指摘了。”
池隐舟确认：“你刚才确实说了这个细节。”
“那个戒指是杨衷送给许深的定情信物，其实不值什么钱，但是许深很喜欢，从来没摘下来过，还对我很幸福地念叨过杨衷送他戒指的全过程。”苌弄影神色沉沉，“所以他摘了戒指，还那么随意就扔进衣服口袋里，肯定是心如死灰。”
池隐舟看向镜琰，镜琰点了点头：“从我们进来，许深手上就没有任何首饰。”
这时候文昭和闻祈也走了出来，一群人围在一起，再次捋了一遍线索。
“所以许深可能不是自杀？”闻祈揉了揉鼻梁，让自己更清醒一点，“他已经死心了，殉情的可能性会很大降低。”
“而且没人看见他的死亡。”池隐舟十指交叉，掌心向外伸了懒腰，“他说自己是殉情，未必可信。”
“如果他已经对杨衷死心，为什么要说自己是殉情，还留在杨衷身边？”文昭一摊手，“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他要伺机复仇，或是通过杨衷那个人渣达成一些目的。”
“我现在甚至怀疑他的死和杨衷吴彦脱不了干系。如果他真的是为了复仇，应该不单单是因为爱情这档子事。”池隐舟说，“当然，这只是我的无端猜测，但是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可以把这个假设记下，多留意一下。”
许深已经要离开杨衷，即使死了，也该离他远远地，而不是还任由杨衷住在自己家，柔柔弱弱地任他欺负。
所以许深宁可杨衷恶心自己也要待在他身边，必然不仅仅因为是爱恨。
若是扯上生死，这份执念就顺理成章许多。
镜琰漠然地整理被池隐舟压乱的衣袖：“那还是按计划行事？”
“嗯。今天钓鱼，明天破境。”池隐舟拍了拍手，“go go go孩儿们。”
众人迅速起身，分头行动。
闻祈还是不舒服，缓了缓，池隐舟见状按住他：“不急，你再坐一坐。”
“父皇。”闻祈仰头看他，“许深不会真的为爱殉情吧？”
池隐舟平静反问：“你希望是还是不是？”
“我相信有殉情的故事，也为之感动，尊重他们的选择。但许深的话，我不希望他是为了这样不平等，甚至不能成为爱情的事情而死。”闻祈深吸一口气，“那样他死得太不值了。”
池隐舟听他说完，忽然便笑了：“你说的没错。”
他悠悠说道：“咱们这行，通阴阳，可见鬼魂，故而对生死习以为常，有时甚至生出几分轻慢。”
“这是不对的。”
“死生是大事。”
“既然是大事，病亡或意外且不提，如果能决定自己的生死时，应该为些有意义的人或事而牺牲。”镜琰忽然出现在池隐舟身后，“对吧，师尊。”
池隐舟悠悠拉起闻祈：“你二爹说的对。所以我觉得许深的死没那么简单。而他留在杨衷身边却迟迟没动作——你们还记得杨衷身上有夕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