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占卜来看，邱莫展年幼时就受到母亲的欺侮和残暴……此后在邱族的生活也并非外界所认为的那样，他不仅在忍受暴力，还遭到了更多人的轻视和羞辱。他自小在鬼门关摸爬滚打，又常年被鬼气影响，他的心魔是在潜移默化下滋生的。”云念君思忖道，“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这心境上的变化。”
“难怪四师兄不爱提起自己的生母……我本以为他只是因为私生子的身份才怕被人诟病。”时泷喃喃道。
占卜不过是显现了邱莫展童年中的一小段罢了，谁都无法亲临过去，亦是无法凭空想象，他究竟经受了多少长年累月的虐待。
“他初入师门时，还未被心魔给吞噬，虽然因沉默寡言而略显木讷……但我想大家看得出来，他只是不擅长表达自己，也不擅长接受他人的好意罢了，其本质并不坏。师门中人都是被天道遴选者，又怎么会狠毒狡诈。”柳沐曦从方才开始就有点恍惚，他眸中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哀痛，“可他这样的性子，只会把心事都憋在心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最终还是毁了他自己，也害了所有人。”
叶子泠沉默一瞬，说道：“太多人亏欠了他。”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让无辜的人来偿还。
“如此说来，我却是有一事不明。”时泷忽然开口说道，“四师兄是至阳之体，按理来说邪祟不可近身，但他的生母化鬼之后，却能通过金步摇影响他的心智？”
“师尊说过，至阳之体最大的破绽就是他本人的意志。如此来看，阿展太过重情，即便娟娘几度置他于死地，他也还是将她当作血浓于水的亲人……这才叫娟娘有了可趁之机。”柳沐曦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心魔与他过往性情大相径庭，宛若对立面。”时泷耸了耸肩。
“兴许不是对立面，只是两者皆是他本身。这心魔压制了他心里的那份软弱，但也让他变得太过残忍。”云念君支颐着下巴，指尖轻点着桌面思索道，“他与我不同，我强行入魔是因为弑神丹的毒性，它夺走了我的神智，试图让我沉浸于杀戮之中……简而言之，就是我的心魔蛊惑、强迫我沉浸于杀戮，但清醒状态下的我仍在忍受非我意志造成的痛苦。但四师弟的入魔……除却鬼气影响，说白了是他自愿堕落。他的心魔正是他自身意志的体现，虽然心魔控制下的他变得过度极端，但其中或多或少……都有他原本的一些念头。”
柳沐曦似是倏然忆起了什么，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道：“那些念头变得极端，可并不是他的全部，若是能将入魔前的那些良知唤醒……”
云念君蹙眉，无奈地摇了摇头：“没用的，只要心魔存在，就会强行压制那些良知。这个法子不过是有用一时罢了，治标不治本。”
柳沐曦一愣，旋即苦笑道：“抱歉，是我鲁莽了。”
“不过是关心则乱。”云念君很是理解，他缓缓眨了眨眼，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当年我入魔时，也是如此吗？”
柳沐曦叹息道：“我们也想保住你，但事发突然，本就覆水难收，更是无能为力。”
“能听到这样一句话……也足够了。”云念君自是明白他们的难处，他心头稍缓，淡笑着摇了摇头。
“说到这，我有一个疑虑……魔乃百年一出，为何四师弟与念君入魔的时间却仅差半月？”叶子泠面色沉凝。
他这么一问，云念君这才想起师尊同自己交待的那些话，他静默一瞬，慢慢开口道：“师尊走前，和我说了一些过往……”
他将苏绵音降下言灵一事稍作解释了一番。
“原来如此……这是因果报应，触犯天地法则注定会付出一些代价，苏绵音动用言灵试图抹去魔族，法则扭曲后，便导致有两位魔族同时出现在世间。”
偏偏是云念君和邱莫展……这巧合，真是阴差阳错到过分了。
“我们现在……究竟该怎么对付他？”时泷犹豫了一下，转回了最关键的问题上。
众人皆是寂静片刻。
柳沐曦看上去神色有些疲惫，哑声说道：“没想到时隔这么久，我要再度面对这种情况。”
迫不得已和重要之人拔刀相向，取其性命。
“师尊已经驾鹤西去，他已经没有了任何顾虑，随时都有可能向我们出手。”叶子泠一直都保持着理性思考，“最好的时机就是我们师门几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这么看来，他或许在师尊的丧礼上动手，又或许是在花朝宴上。”
哪个的可能性更大？
云念君很快便想到了什么：“方才邱莫展说过，今年的花朝宴是在邱族举办吧？”
“这几个月来，浮影的阴气愈来愈重。原先我们并没有查探出阴气蔓延的源头，现在想来，无非是邱莫展不再收敛自己的力量，而那些阴物因他故意为之，从而沾染了他的魔气，发生了异变。”
那只从浮影逃到莲藏的鬼婴，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柳沐曦皱眉：“你这么一说，浮影的阴气加重，的确是从我把邱族的事务交接给阿展之后……”
“他还训练了不少阴物大军。”叶子泠想起先前叶族遭到的袭击，眉间微蹙，“给慕谈笑的也许只是冰山一角，他既然故意将之展现在我们眼前，定然做了更充足的准备。”
但就算是展露出来的这一小部分，也称得上是数量众多，十分难缠了。
“邱莫展是个聪明人，”云念君手痒去捏叶子泠的手指玩，嘴上却正经道，“丧礼和花朝宴这个两个选择摆在他面前，他会选择最佳的那一个。不难看出，他早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了。”
叶子泠想抽手让他严肃一点儿，谁知这人说话归说话，手上攥得那样紧，抽了数回也没能抽出来，只能任由着云念君动手动脚。
“花朝宴能让他占据巨大的优势，就算他知道我们有所防备，也不会有丝毫的畏惧。”柳沐曦深吸一口气，说道，“这是在等我们自投罗网。”
云念君冷笑一声：“谁抓谁还不一定呢。”
“那……六师姐呢？”长时间不曾说话的时泷倏然开口问道，“六师姐没有入魔，也不是投毒下药杀人的人，但是邱莫展的记忆中，她的身影从一开始就出现了……我们无法忽略这个事实，他们早在拜师以前就已经认识了。”
柳沐曦对此也抱有疑心，他敛眉沉吟道：“宛辰的占卜从来没有出过错，引导娟娘化鬼并且封印她的人定是小师妹。而多年后，她将娟娘从金步摇中释放，借邱莫展之身杀了邱浩一家三口，随后又净化了娟娘的灵魂……当年那场莫名的大火本就疑点重重，处处蹊跷，只是那时我无心牵挂此事……未曾想竟与她有关。”
“小师妹这一出玩的是……借刀杀人？”云念君不禁咂舌。
谢落愿这布局长达数年，稍有差池便会暴露，实在是剑走偏锋，险之又险。
她的目的性很强，接近娟娘和邱莫展，放大他们和邱浩一家三口之间的矛盾，利用他们母子抹除了另外三人的痕迹，而自己却能事了拂衣去，片叶不沾身。她既然儿时就开始接触娟娘，那这个计划必然是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她不惜花这么多年岁，算着娟娘的恨，算着邱浩一家的阴毒，算着一击毙命的某个夜晚。她唯一没能够算到的，便是邱莫展入魔后发觉了她的暗中操作，还意外把娟娘的魂魄分裂成了两半。
云念君蓦地回想起来了，之前和阿泠去小师妹那里时，对方有时会显露出不自然的神色。当时他只觉怪异，现在回头再看，小师妹莫约是得知娟娘还留存于人世间，心觉大事不妙啊。
但是……总觉得还缺了些什么。
“她和邱浩……能有什么仇怨？”时泷深感不解。
“不清楚，也有可能不是和邱浩的仇怨。”柳沐曦晃着一根手指，说道，“要知道，三位死者中能直接和落愿扯上关系的只有一人，就是与她同样出身于谢族的谢灵安。”
“小师妹和谢族的关系似乎并不好。”叶子泠提醒道。
众人纷纷赞同，不由心想，何止不好，甚至……有些厌恶？
“她以前在谢族不受待见，但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传闻，具体的真实性根本无从考证。就算真有什么，那她也不应只针对谢灵安一人，借刀杀人，倒像是什么血海深仇。“柳沐曦摇了摇头。
谢落愿一直以来都是那种开朗活泼的性子，待人直白热烈，众人都不相信她是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才会与谢族产生隔阂，更不可能毫无缘由便对邱浩几人痛下杀手。
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
“这件事隐藏在邱莫展入魔背后，又没有更多的线索，我们在这里想破了脑袋也没什么用，恐怕只能试探小师妹才能得知真相。”云念君耸了耸肩。
时泷唔了一声，问道：“那我们对付邱莫展的事，要告诉她吗？”
“借刀杀人一事尚且未明，我们对她的态度也无把握，眼下还不是时候，且先保护她不要被五师弟所伤便可。”叶子泠平静地说着，忽然有点无奈地阖上眼，轻声问道，“你捏够了没有？”
云念君爱不释手地攥着他修长细腻的手指，无辜地朝他眨巴了一下眼睛。
叶子泠：……算了，随他去吧。
一旁的柳沐曦和时泷满脸黑线，简直没眼看。
这两个人说正事都能**，真是够了。
就在时泷万分想念自家小麒麟时，叶子泠再度开口道：“沐曦，你还要处理师尊的后事，我们先回叶族继续商讨，你忙完了再来也不迟。”
柳沐曦应声说好，摸清邱莫展的想法是一回事，做好应对的准备又是另一回事，他们必须考虑周全。
……
时泷已经迫不及待地捏着令牌传送回了叶族，这个布满酸臭气息的地方他是一秒都呆不下去了。
在云念君和叶子泠离开之前，柳沐曦叫住了他们。
“云儿，你当初……是如何回来的？”他这般问道。
云念君怔了一瞬，顷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柳沐曦根本没法释怀。
但云念君自己的情况和邱莫展毕竟不一样，他只是受外物影响，而邱莫展的心魔，本就是他灵魂的一部分，就算是想用碧青丹金蝉脱壳，也绝无摆脱的可能。
云念君替他难过，也不忍心把话说得太直白，只是避重就轻地说了一句：“三生池的灵力与我相连，已经无法再温养第二个人了。”
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三生池了。
他这话也并非全然不对，没有三生池的温养，碧青丹就算能起效也是无济于事，也不算在说谎。
柳沐曦的反应倒是出人意料地平静，他只是笑了笑，说也是。
云念君不知道为何更难过了。
叶子泠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道：“走吧。”
让柳沐曦静一静。
云念君迟疑一瞬，也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只好先和叶子泠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传送时，他最后看了柳沐曦一眼，那人出神地看着丹房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空无一物的寂寥中，他显得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