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大祭祀传令四大域，要收弟子入阑珊，闹得天下沸沸扬扬的，修士们争相告知。”说话这邱族小辈转头问邱浔，“少主，你给个准信呗？此事到底是真是假啊？”
邱浔百无聊赖地逗着蚂蚱，闻言淡淡道：“这消息，是大祭祀亲自从阑珊传到四大域各族长耳朵里后，再传于天下的，你说呢？”
旁人一听此事不假，顺势溜须拍马道：“听说这回，大祭祀只会收年少有成，天赋异禀的年轻修士，我们少主这般一表人才，玉树临风，还有过人的修炼天赋，定然会成为大祭祀的首选啊！”
邱浔微微扬眉，手底下的蚂蚱终于筋疲力尽地倒地了。
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也不知是因为玩弄了蚂蚱还是听了跟班的吹捧。
但他显然有所受用，唇角微勾，心情愉悦了不少。
另一人见吹捧有戏，也跟着乘胜追击道：“咱们少主天资卓越，更是年轻修士中的佼佼者。你们看那个叫邱莫展的私生子，成天和个闷葫芦似的，资质也差，连我们少主的万分之一都不及呢！”
“嘿，那傻小子能跟少主相比吗？”此话一出，登时有人数落道，“邱莫展连给咱们少主提鞋都不配！”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起来，邱浔面上不动声色，眼底的讥讽却不加掩饰。
“话说回来，今天他怎么不在这？”兴许是提到了邱莫展，大家都后知后觉地开始寻找起了这个傻小子的身影。
毕竟邱浔以往去哪里都要带着邱莫展，却不是想给他什么见世面的机会。谁心里都门儿清，少主看似对这个名义上的弟弟和善，其实压根不在乎他，一直带着不过是方便羞辱，靠对方衬托出自己的能力罢了。
不得不说，成效斐然。
邱莫展所展现出来的模样越不好，邱浔就越会让人另眼相待——但这些隐秘的事，也只有真正了解邱浔真实心性的人才可得知了。
虽说人人都没把邱莫展放在眼里，但人人都习惯了他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邱浔后头。
眼下意识到这条小尾巴不在，几个跟班居然觉得这不太对劲。
邱浔玩腻了蚂蚱，随手将之撇下，起身说道：“前几日你们不是想打个赌吗？起哄问我说，凡人若是从陨迹崖上坠下去，可否还有活命的机会。”
几人骤然听到此言，俱是一惊。
旋即便感觉寒毛倒竖。
他们不过是有意拿邱莫展的凡人身份做文章，随口问着玩儿的。没曾想，邱浔竟是当真了？！
“您、您不会是把邱莫展……扔下陨迹崖了吧？”有人不禁咽了咽口水，心惊胆战地问道。
据说凡是掉下陨迹崖的人必定会尸骨无存，永远不会回来。这悬崖正是过于陡峭危险，才被邱族划分成领地的一部分，免得浮影的百姓误入其中，不慎坠落。
他们恃强凌弱是真，但大都是为了自己未来的前程，谁都没存心想让那小子送命。
邱浔没注意徒然凝重起来的气氛，满不在乎地说道：“已经过去三四日了，我想今日他能否回来，也就是赌约的最终答案了。”
压根没有人在乎那个赌约的事。
也就是到了这种时候，几个跟班才清楚地意识到邱浔的残忍。邱莫展虽然只是一介不入流的私生子，但好歹是和邱浔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何至于此？
或许某一天，他们也会成为被推下悬崖的邱莫展，会成为这只正在腐烂进泥里的蚂蚱。
邱浔见他们沉默不语，狐疑道：“你们怎么了？”
“没事没事，只是在想……万一那邱莫展真的能回来呢？”有人回过神来，连忙找补道。
邱浔没忍住嗤笑一声，干脆地摆手说道：“不可能，他能回来我就甘愿认输，按照赌约给你们每个人一颗上品丹药，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邱、邱莫展……！”忽然有人高声打断了邱浔的话语，他望着邱浔身后，露出惊愕的神色来，就连舌头都打了个磕绊。
邱浔心觉不对劲，皱眉回头。
邱莫展靠在墙壁上，虚弱地喘着气，他伤痕累累，身上没有一处地方是完好的，和从鬼门关走一遭没什么两样。
这模样看上去太过凄惨，甚至让人不忍多看，但那双深褐色的眼眸中有着太多的坚毅和平静，就这样直勾勾地望着他们，让人想要忽视都做不到。
“你输了。”邱莫展嘶哑地开口说道。
他活着出来了。
……
邱莫展被一脚踹下陨迹崖的时候，他也以为这条命终于要走到头了。
他在高空中坠落了许久，呼啸又恶劣的狂风像刀割般在他身上凌迟。地面的贴近伴随着锥心的疼痛——他甚至没能来得及反应些什么——那从五脏六腑里蔓延开来的麻痹感就遍布了他的全身，轰然震碎了脆弱的骨头和内脏。
他甚至连坠地的疼痛都没能感受。
邱莫展昏了过去，看不见缕缕黑气从他的衣襟中盘旋而出，悄无声息地将他包裹了起来。
……
“废物，孬种……！我就知道这个累赘就应该早夭，在我这里混吃混喝也不见得有什么长进，倒霉的事倒是沾上一大堆，真叫人晦气……”
刺耳又聒噪，仿佛柴刀在磨石上擦过般尖锐的声音，但熟悉到令人四肢发凉。
“娟娘，这孩子平时不哭也不闹，除了、除了刚出生的时候掉过眼泪，之后都格外的乖巧。这次也是妈妈她疏忽了，安排错了屋子，才叫他误闯了进去……”
娟娘冷哼一声，道：“分明是他自己不注意，在外头乱跑，要是叫什么人看见了，我都得完蛋！”
邱莫展渐渐想起来了，这是某一回他想偷偷出去透气，结果回来的时候跑错了屋子，险些搅了阿娘的生意，被抓回去挨了一顿毒打。
“娟娘……你消消气，这么小的孩子不至于……”
“你且先回去吧。我若是不好好教训他，万一他下次还敢，那谁来负责？”
这一回也是大家花了好多压箱底的家当，才说服了恩客不来投诉娟娘的。好不容易才没让老鸨发现邱莫展闯了祸，劝说的人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闭了嘴，忍痛转身离去。
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人人自危，就连自保都极难。就算真有人可怜邱莫展这么一个半大的孩子，也是有心无力，何况娟娘也是个暴脾气。
房门老旧的吱呀声打破了最后的静谧，邱莫展感知到了暴风雨的降临。
他的神识混沌不堪，依稀能记得这是一场梦境，又好像真的回到了过去。
视野停留在那道艳丽却可怖的身影进屋的那一刻，模糊的景象扭曲翻转，将他拖入更深的漩涡。
眼前黑雾弥漫，将他的身躯层层包裹住，娟娘嘶哑的嗓音在他耳边呢喃：“你知道你为何反抗不了他们吗？你没有力量，又没有权势，在邱族也不过是一个混杂了污血的杂种，就知道装哑巴装死，所以才被邱浔踩进泥里，像臭水沟里最肮脏的蛆虫一样腐烂……”
邱莫展被黑雾勒得呼吸不畅，他急促地喘息着，脑中被话音震得嗡嗡作响。
他咬紧牙关，艰难地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来：“你、你是……谁？”
娟娘就算再残暴，也不会是这副样子，它会是谁？
黑雾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问道：“邱莫展，你不恨吗？”
邱莫展徒然感觉到一阵恐慌，他再度出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究竟是谁……”黑雾低笑一声，慢慢松开了对他的禁锢，然后一点点凝成实体，“我究竟是谁，你难道不知道吗？”
邱莫展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他眼见着另一个自己对他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嘶哑的女声逐渐化作低沉的嗓音：“我就是你本身啊。”
他猝然惊醒。
那些梦境中感觉不到的疼痛卷土重来，邱莫展恍惚了没多久，疼痛就逼迫他清醒过来。
他被邱浔推下了陨迹崖，险些丧命。
怎么……从这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他还是活下来了呢？
邱莫展深吸了一口气，内脏就感觉是被搅动了一般，不用检查就知道错位得厉害。
但他居然没死。
可笑啊，连老天爷都要他继续忍受活着的痛苦。即便死亡同样会带来痛楚，但是不是也比而今这样苟延残喘要来的解脱？
邱莫展从不感到绝望，因为他自始至终都在绝望之中。
但这一个瞬间，那些用来粉饰太平的无谓再也掩盖不了被刻意忽略的恨意，它们逐渐超越了痛楚，充斥在他的脑海中，愈来愈烈。
所有的逃避与麻木，都阻挡不了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憎恶，那些陌生的情绪骤然迸发，剧烈的波动令他自己都觉得心惊。
他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将卑贱者视作蝼蚁，他的忍气吞声总换不来一丝光明，只会逼迫他在沼泽中陷得更深。
他就像是路边一块小小的石子，人人都能轻描淡写地碾他一脚，或者随心所欲地将他狠狠踢开。
石子坚硬无比，却受尽风霜的摧残，随时都有碎裂的可能。
所有人都想让他死，但他从没想过要死。
可他也不愿……一直这般苟且地活。
……
“怎、怎么可能！”邱浔难得失态，下意识指着邱莫展喊叫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邱莫展垂下眼睫，示以沉默。
怎么活下来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时苏醒之后，他的五脏六腑虽然还有着致命的创伤，但是好似奇迹降临，他还没到动弹不得的地步。
确切的说，他原本都失去了身体的知觉，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四肢百骸神奇地恢复了过来。疼痛并没有减缓，可他还是凭着恢复过来的气力爬起了身。
之后就是步履蹒跚地走走停停。
陨迹崖实在是太过陡峭难行，邱莫展拖着身子寻了多日，才好不容易从崖底走回来。
按理来说，他确实应该死了，正常的凡人不可能在这样的伤势下生还。但邱莫展隔着衣襟抚摸了一下一直妥善保存的金步摇，心中隐约有了些无所依据的猜想。
他漠然地看着邱浔难以置信的神情，心里居然破天荒地有些快意，冷声说道：“少主还想将我扔下去第二次吗？”
邱浔哪里见过他用这种语气同自己说话，还是在这么多人面前下他的面子，更别说他心里的想法还被拆穿了一部分，登时恼羞成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我自然会愿赌服输。”
邱莫展神色不变：“那就好，我还以为少主巴不得看我死呢。”
邱浔为人残忍，但毕竟是邱族少主，在成大事和私人恩怨之间的观念还算清晰明了，知道言必行行必果。至少他如今在别人面前答应了邱莫展，就不能再在明面上对他做出什么来。
怎么回事……这个邱莫展坠了个崖，回来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邱浔怀疑地盯着邱莫展。
他怎会知对方在陨迹崖下时得到的每一分伤痛，都滋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恨意。
人从懵懂开始蜕变的契机，往往就是在生死攸关的某些瞬间。
……
邱浔急不可耐地闯入玉振宇，惊慌失措地高声问道：“这是真的吗？”
邱浩微不可察地皱眉，沉声道：“昨夜天降异象，正是大祭祀约定收徒的时辰，是他亲自动用空间传送术法将邱莫展带走的。”
玉振宇四下皆惊，旋即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谁都没想到……被选中的不是邱族的少主邱浔，而是那个从未被人器重过的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