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表敬重，他们从不会在阑珊踏风而行，皆是齐齐拾级而上，走上石阶，向方兴殿前进。
树影婆娑间，方兴殿周围花木扶疏，景物错落有致，但云念君就是有一种感觉，觉得这春色满地也不可解其凄清，雀鸟啼鸣也抹不去此地寂寥。
而看大家都是匆忙往师门赶回的模样，恐怕也是鲜少会回来了。
师尊这些年来……大抵也是落寞。
云念君心神为此恍惚一瞬，曾经那些青涩懵懂的过往终究是淡去，那些嬉笑怒骂也凝结成深埋心底的一颗珍宝，虽不忍蒙灰，却也无法重拾。
终归是不一样了。
失神间，众人已然行至大殿门口。
叶子泠见他走神得厉害，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悄然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云念君一下子便静了心。
人变了，景变了，从幼稚迈进沉稳，从软弱步向坚强，年岁流转间，只要有些东西仍然存在，似乎也不必太过伤怀。
正想与叶子泠说一声“无碍”，殿中忽然传出一道平淡如水却略显虚弱的嗓音：“都进来吧。”
苏拓怀似乎已经在这里等待很久了。
云念君打起精神，随着大家一起进入大殿。
“拜见师尊。”
众人纷纷跪下行礼。
云念君踟蹰一瞬，也跪了下来，但只敢低低地喊道：“拜见大祭祀。”
“起来吧。”苏拓怀轻叹一声，抬手将他们虚扶了起来。
谁能想到师门几人一别经年，再度重聚，就到这种时候了呢。
苏拓怀自己也是感慨万千。
他一一看过众人脸上的神情，弟子们或是表面平静隐忍，或是面露哀痛凄怆，可他心里却没掀起太多波澜。
兴许是他这漫长一生中所经历的离别太多，如今轮到了自己，反而无所畏惧了。
他默默感受着生命力如同指间沙砾般流逝而去，仍不疾不徐道：“为师已是行将就木，经此一别，便是永远。”
“师尊……”
众人原先在殿外还能松快地攀谈几句，而步入大殿听到如此一言，不舍的情绪终于开始蔓延。
苏拓怀淡笑着摇头，宽慰道：“莫要太伤心，人终有一死，我已经活了太久，驾鹤西去也罢，得道升仙也罢，不过都是天注定的一条路。与其伤春悲秋，不如坦然面对。”
谢落愿苦涩道：“可是师尊，我们在阑珊的时间比在人间还长。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们由您教导，却还未尽孝道，您就要离开了吗？”
少年心性中自有桀骜不驯，在他们这个年纪，游历四方行侠仗义，乃是心之所向。而直到这一刻方才惊觉，他们所敬爱的那个师尊，早在不知不觉间老去了。
这叫他们如何不痛心？
谢落愿想着，耳畔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她感受到一只宽大手掌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她抬起头，眨掉了眼里模糊视线的泪水。
苏拓怀不知何时走到了他们跟前。
“别说那些傻话，没什么尽不尽孝道的，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该走上什么样的道路，做什么样的事，为师比你们还清楚。你们只须谨记维护阴阳平衡的使命，别让邪魔外道伤了众生，别让为师这一生的心血白费，便足够了。”
谢落愿的眼眶更热了，晶莹的泪水流得很凶。
她自母亲死后再来得到过亲人般的呵护，是阑珊的大家和师尊给了她这一切。帮她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也给了她……新的归宿。
苏拓怀将他们拉出苦境，多少年朝夕陪伴，非但谢落愿舍不得，所有人都舍不得。
阑珊就像是他们的家，是心力交瘁时温馨的庇护所。而今，这个家逐渐支离破碎，就连苏拓怀也要离他们而去了。
云念君心里也不是滋味，他这百年的经历皆是空白，但苏拓怀的教诲犹在耳畔。纵然因曾经那身世之谜而郁结着疑团，也无法全然抹去他对苏拓怀的敬仰感激。
苏拓怀最见不得这种场面，他不擅长安慰人，只得无奈地说道：“别再哭了……若是早知如此，我也不敢叫你们回来了。”
“那怎么行，您难不成连让我们相送都不准许吗？”谢落愿边哭边气道。
苏拓怀说不出话来。
“师尊，”叶子泠没有落泪，但眼眶也是泛了红，好在他神色异常坚定，一字一句道：“徒儿定当会谨记教诲，不负使命，保天下太平昌盛。”
语罢，他再度跪下来干脆利落地磕了一个响头。
“徒儿定当会谨记教诲，不负使命，保天下太平昌盛。”
大师兄这番话点醒众人，大家紧随其后，珍而重之地跟着磕头。
云念君就有些手足无措了，他磕也不是，不磕也不是。
他僵立了一瞬，还是沉默地俯下了身，额头贴住了地面。
罢了，师徒一场，且送送他老人家吧。
他没看到苏拓怀眼眸中闪过的动容和欣慰。
苏拓怀平复了一下情绪，沉声说道：“最近阴物肆虐，不论是何人所为，切勿放松了警惕。你们要用心去辨、去看，再做出顺从本心的决定。”
云念君心中一凛，苏拓怀这句话，就好像早就看透了什么似的。
曾经的猜测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大家纷纷应声后，苏拓怀摆了摆手，像是有些疲惫地开口道：“好了，你们都先出去吧。我与这位小友还有些话想说。”
来了。
云念君心中惴惴，但面上却冷静自持。
……
方兴殿外天色已暗，温度也随之变低，微凉的风吹拂进空旷的大殿，衬得此地愈发冷寂落索。
徒弟们都出去了，苏拓怀好像终于卸下了一庄重，显露出颓唐的一面。
云念君小心地觑着他，见他鬓发苍白，眼角布满了皱纹，如同风中残烛。
他的师尊，天下人奉为神明的大祭祀苏拓怀，真的老了。
他正恍惚着，苏拓怀克制地轻咳了两声，才慢悠悠地开口：“为师有些事，以前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告诉你，而今我都是半身入土之人，再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
这句话可谓是一语惊人，云念君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这句话砸得一懵。
他蓦地抬头，愣怔地看向苏拓怀。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拓怀见他面露惊诧，也知自己这没头没尾的话是吓着他了，便放缓了嗓音，说出了对云念君来说极为可怖的事实：“不用怀疑，为师其实一开始便知道你是星隐了。”
云念君脑中轰鸣难止。
他来之前想过很多种可能，譬如苏拓怀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失望地放他离开，抑或是在仔细观察之后，还是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
但没有一种会像是现在这样的，他还没能说什么做什么呢，苏拓怀就拆穿了他的身份。
震惊之后，他犹豫一瞬，还是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露了马脚，便揣着明白装糊涂：“大祭祀怕是认错人了，我并非云星隐，只是化成他的形貌的小小花灵罢了。”
他目光真挚地抬起眼眸，却与苏拓怀似笑非笑的神情来了个正面交锋。
云念君：……
得了，看来真的不是在试探他，他若再装傻下去，恐怕就要被笑话了。
云念君泄了气，神色顿时恹恹，苦笑道：“我究竟是何时暴露了？”
除却这不变的皮囊，他实在想不通哪里出了差错。
苏拓怀噙着笑又是摇头。
云念君更是悚然，毕竟看苏拓怀当年那赶尽杀绝的态度，这样和蔼可亲地对着他笑，简直称得上是风雨欲来，他总觉得下一瞬自己便会当场灰飞烟灭。
就在他满腹惊疑之际，苏拓怀慢悠悠地开口了：“我同你讲个故事吧。”
云念君呆滞了。
苏拓怀却装作没看见，自顾自地开始说了起来：“在阴阳混沌时期，通灵之术只掌握在上古苏族手中，并未像现在这样四散。苏族人自诩天道使者，从不与外族通婚，也就不会把通灵之力外传。”
云念君听得一头雾水，并非他听不懂，只是不知苏拓怀为何同自己说这些。
“你应当明白，只有身负通灵者才可除掉魔物吧？”
云念君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上古苏族的每一代后代，都会有几个拥有通灵的孩子，族人在卜算之后，会选出其中一个作为天选之人。”苏拓怀说到此处，喟叹一声，“那个人便是我。”
这并不奇怪，倒不如说是毋庸置疑，不然苏拓怀也不会除魔卫道，成为天下人的英雄了。
“在我们那一代，只有两个身怀通灵的人，一个是我，另一个便是你的母亲，也是我的表妹，苏绵音。”
云念君赫然抬头，再度开口时嗓音有些沙哑：“她当真是我生母？”
苏拓怀说的是只有他亲历过的秘辛。
世人只知苏拓怀大义灭亲，斩杀魔头苏绵音于屺凚山下，但其中的种种纠葛，却是化作萤火，消散于岁月间隙。
从没有历史记载过苏绵音也拥有通灵，史书皆说她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魔修，再没其他。
苏拓怀目光复杂地望着他，沉声说道：“是。”
云念君登时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你先别胡思乱想，慢慢听我说完。”苏拓怀不忍看他这样轻贱自己，忙将他的思绪拉回，“绵音她打小顽皮，我们都还想着刻苦修炼的时候，她便成天好奇那些江湖事，总叫我替她寻些新鲜事物带回去。”
“在她及笄的前一年，她将自己的出逃计划告知于我，我早知她并非笼中雀鸟，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出去闯荡。”
云念君听着这陌生的故事，纵然对这凭空冒出来的生母没什么实质的概念，也不禁入了神。
苏拓怀面露出怅惘：“她一走，就走了将近十年。族人起初急得团团转，四处寻人，千方百计想把她带回去，此时却得知她与两个赫赫有名的散修结伴同行，其中一位名叫云断波，正是你的生父。十年之后，绵音带着云断波回来了，说是已经与他结成道侣，只望族人成全。”
云念君怔忪地看着苏拓怀，满心都是茫然。
“苏族人迂腐，听说苏绵音不仅破坏了不得和外族通婚的族规，还是和一个血脉资质平庸的散修结为道侣，非但没有好生对待他们，还将绵音软禁了起来，云断波寡不敌众，也是被生生擒拿，关押了起来。”
“他们告诉苏绵音，只要从此和云断波断绝往来。永远不和他相见，也不私自离族，便会将她放了……但她怎么会肯。”苏拓怀的脸上渐渐布上了阴霾，苦笑道，“我当时外出做任务，对这段也是道听途说，据说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左右，族人突然将她放了出来，也没有人再威胁她。她心生疑窦，便即刻去找云断波……而事实上，早在他们回到苏族的第一天晚上，苏族就以防后顾之忧为由，将云断波处死了。”
“什么……？”云念君听得瞠目结舌，他瞳孔猛地一缩，气得嗓音都有些颤抖，“他们怎么敢的？！”
苏拓怀沉默一瞬，轻声说道：“上古苏族独大之后，便目中无人行事猖狂，我没什么想替他们开脱的。你若是恨，也是理应如此。”
他移开目光，幽深的视线落在昏暗的角落：“绵音她就是在得知这件事的那一天，骤然走火入魔的。修士初次入魔时，由于体内的灵气和魔气冲撞，会暂时失去理智……等我得知消息赶回族内时，她早已将族中的人都屠杀殆尽。而我见到她那副模样，一时没能够赶尽杀绝，让她逃走了。”
云念君惶然地说道：“所以……苏绵音，我的母亲，她入魔都是被人逼的？”
苏拓怀无可辩驳。
片刻之后，云念君勉强稳定住情绪，又开口问道：“那我呢？云断波死了，苏绵音入魔，那我又是怎么出生的？你又为何没有早点告诉我？”
“‘逢魔出世，定当诛之。’……这是从祖上就定下来的规矩，我在那之后，听闻绵音她开始诏令怨尸亡魂清剿苏族余孽，期间还害死了不少无辜的人，便知她的杀戮之心越来越重，迟早会到失控的地步。
“我顺应天道，有自己的使命，必须阻止她。故而开始整合如同一盘散沙的修士氏族，齐心协力抵御阴物的侵略。最后在屺凚山的那场大战，并非世人所传那般恢宏……绵音没有丝毫反抗，只是哀求我说替她照顾好她的孩子……也是那时我才得知，她早就有了身孕，回族也正是有了这样的底气，只可惜还没等她开口解释，就被族人禁足了。”
“在绵音死后，我便去找她留下的子嗣，但屺凚山上，除了一个小小女婴外，我没能找到任何人。但她分明告诉我，除了游历时诞下的女婴，还有一个尚在襁褓的男婴。我无奈之下，只得先收养了我所见到的那个孩子，但寻觅多年也没能找到另一人的踪迹。直至那年你们初到阑珊，你说你单姓一个‘云’字，又是无父无母，还是在浮影被捡到的，我才有所猜测。”
云念君心神恍惚，他那时身在襁褓，便被爷爷在战火中捡了回去，原来就是在屺凚山发生的事吗？
他的父母……是逼不得已才会将他抛弃，而他阴差阳错被爷爷带走，错过了上山寻找的苏拓怀，成了在红尘中摸爬打滚的乞丐。
他思来想去，倏然心神一震，仓皇地开口道：“那个女婴，我的亲生姐姐……就是师姐……？”
苏拓怀望着他，眸中满是哀痛，呢喃般的说道：“是啊，就是星墨。”
苏拓怀对苏绵音有着愧疚，他没能及时阻止苏族人，也没能挽回苏绵音入魔。
他觉得自己愧对妹妹，从而将收/养孩子的责任和义务揽到了自己身上。就算苏绵音没有托付给他，他若是得知有遗孤，也会去寻找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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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57章 思往事，愁如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