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知晓了神格的秘密,蒲风便彻底限制了钰卿的自由,再也没有来惩戒台。
他一意孤行,偏执地重蹈覆辙,待在长老殿闭门不出,不理栖灵境中任何事务,终日利用从钰卿那里吸收来的法力修炼。虽还未恶堕,却已几近疯魔。
栖灵境最为德高望重的蒲风长老都变作如今这般异常模样,余下的半神,无论知情与否,都不愿再将长老殿的戒律奉为圭臬。
尤其是长老殿驿使,在见到蒲风随随便便处死他们的同僚之后,驿使们表面仍听命行事,却都在心中倒了戈,维护起那位出手尽力救治半神的神明。
于是,在蒲风不理世事的时日里,惩戒台关了一位神明的消息,在整个栖灵境中散播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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钰卿尚不知外界的变化。
在缚神链作用下,体内法力难以留存,她没有多少精力,时常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里。
她的意识仿佛与躯体剥离开来,从另一个位面瞧着自己,也清晰地感知到神格逐渐落成的过程。
这也是佑澜曾经经历过的吗?她不禁有些好奇。
意识飘浮着,回溯了数千年光阴,穿过万水千山,钰卿看见自己还未出生时的凡间。
周围的面孔陌生,无论凡人、神明还是半神,她都不认得。
唯有一人。
“阿澜……”
那是数千年前的佑澜,面容青涩,眉目明朗,与现下的阿澜一般无二,让钰卿一瞬恍惚,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人走了几步。
仿佛察觉到什么,佑澜转过身,望向钰卿意识所在之地。
视线间隔千年,仿若相接。
有人唤了佑澜一声,她这才回过头,向着自己的同伴笑了笑,与他们一同归去。
只余钰卿的意识,远远望着她背影送别:
“师父。”
她如此唤她,最后一次。
钰卿的意识在数千年前徜徉许久。既然这里有佑澜的存在,那也必定会有蒲风。
她想起那本被改得面目全非的诸神传,想起蒲风父神的权能,意随心动,转瞬便来至位于东方大泽附近的村庄。
果然寻见仍在青年时的蒲风。
与他母亲一样,蒲风亦是极为推崇他父神那强大的法力。也正因此,后来凡人对神明与半神的排挤,才更令他怀恨在心。
村中所有神明和半神被驱逐出去时,蒲风看着那群凡人带着惧怕与厌恶的神情,手中聚起雷电,却被他父神拦下。
“不可。”
蒲风不能理解有何不可,但父神如何说,他便如何做,总不会错。
他带着自己的母亲,跟随自己的父神,召集大陆上所有神和半神,一同迁徙至东北方的栖灵山脚下。那里连通神界,是他们最好不过的归宿。
可蒲风从未想过的是,来到栖灵山后,他几乎再没见过他的父神。
不只是他的父神,所有存在于世的神明都一同前往栖灵山之上,削平栖灵山顶,打造储备法力的命池,并另行开辟一方栖灵境。
而蒲风,只得到了他父神的一道传音,叫他带领所有半神进入栖灵境安居,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那日,整个大陆都被骤雨笼罩,栖灵山巅风卷云涌,电闪雷鸣,神界的入口打开,召唤所有神明回归。
蒲风和母亲赶到时,只来得及看见神界最后的裂隙,在眼前迅速阖上。而他的父亲,她的丈夫,抛下他们,再也不会回到他们身边。
母亲崩溃地跪倒下去,蒲风盯着神界开启的方向,不自觉向前几步。
“他抛下了我们。”母亲在身后道,泣音转为怨憎的控诉:“他背弃了我们的誓言。”
母亲一直在说些什么,可那之后的话语蒲风恍若未闻,他在栖灵山巅站立许久,直至骤雨停歇,阳光再现。
“栖灵境……”他喃喃道。
父神要他带大家进入栖灵境,总该有一番道理。
蒲风缓慢转过身,想要去完成那道指示,可怪物的尖刺却刺入他肚腹。
母亲扭曲的面庞出现在他面前,赤红双目中的恨意全都倾注在与父神十分相像的他身上。
她一半的身躯已成非人模样,另一半也在迅速变换。她盯着自己的儿子,疯癫地大笑起来,可就连那笑声,也逐渐变作尖利刺耳的吼叫。
神明的眷属自然亦算作半神,她失去作为人和神的感情与理智,退化做野兽模样,又被心中痴妄与恶念所控,相由心生,变作可怖姿态。
口中涌上鲜血,蒲风看着自己的母亲,没有力气做出任何情绪。
他抬起手,聚起雷电,缓缓放至那“怪物”面前——
刺耳的嘶吼声终于消失。
伤口很快不再流血,蒲风望着前方的虚空,忽地讥笑一声,在栖灵山巅布下破灭阵法,向栖灵山下分别发出两道传音。
一道传音给各位神明的后嗣,传达先神指示,叫他们立即进入栖灵境定居。另一道则传给仍存于世的所有神明眷属,假借跟随先神去往神界之名,将他们聚集在栖灵山巅。
蒲风初次见证恶堕,未免此事再度发生,他要亲手除去所有隐患。
钰卿心下焦急,意识寻至阵眼,试图毁去那破灭阵法,可此事早已在久远的历史里成为定局,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阵法启动之时,蒲风已回到山下的村庄,而山巅之上,雷霆之声不绝,恰似神界开启。
在持续不断的雷声中,蒲风走在空了大半的村子里,一一检查着漏网之鱼。
果然,在某间简陋却整洁的院子里,他发现一个抱着婴孩的女子。
那女子背对着蒲风,未察觉他到来,只轻轻晃动怀中襁褓,捂着自己女儿的耳朵,将外界的声音隔绝,免得惊雷吓着了她。
看见那道从未见过的背影,钰卿心中顿觉触动,她意识到什么,紧接着便听到那女子轻声唤着她女儿的名字,哄她入睡。
可蒲风已捏起法诀。
“快走!”钰卿下意识道。
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女子转过身来,却见浑身充满杀气的不速之客。
雷电劈过来,女子弯下身,紧紧护住怀中婴孩。
钰卿再难忍心去看。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此前甚至连认知里也没有那人的存在,可当她见到她时,永远也没法无动于衷。
世界安静下来,钰卿只听到了婴孩的啼哭,以及充满不舍却依旧温柔的话语:
“不哭……不哭。”
这样的人,哪里会恶堕成为怪物?可她却因蒲风一时的偏激而死。
意识从数千年前回归当下,钰卿睁开眼,久久难以平静。
她看过蒲风的一生,知晓他一切抉择的原因,却永不会理解他。
钰卿缓慢躬起身子。
对阿澜的想念一刻未停,在此时却尤为深重。她想见阿澜,想听听她的声音,想跟她说现下所感受的一切痛苦。
可她不能,传音受缚神链限制,亦会被蒲风察觉,给阿澜带来灾祸。
维持这个姿势过了许久,钰卿直起身,看向手腕上的缚神链。
神格已几近落成,再过不久,她便有把握破除此链的束缚,离开惩戒台,开放栖灵境。
到那时……
惩戒台结界在此时打开,中断了钰卿思绪,就在钰卿以为来者是蒲风时,却见到栖灵境中其他半神。
有驿使,亦有命君,他们自发来到这里,想于绝境中,寻一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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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界
有了阿澜带路,明确知道该如何找到栖灵境,队伍行进的速度加快许多,不日便来到康城北郊。
此时康城城中盘踞的怪物已被全部清剿,季氏一族带领附近流连的难民进入城中,重回他们的故乡。队伍中的伤员不宜再行奔波,由曹悦带人将他们安置在康城,并一同前往康城为其诊治,陶婉则留在队伍中,以防再遇不测。
除她二人之外,扶承也在此次北上的队伍之中,不过他负责带队在另一片区域讨伐怪物,因此鲜少与扶宁她们同行,听闻扶宁重遇阿澜,也只在顺路时过来打了招呼,便又匆匆回去。剩下的,包括阿澜与扶宁在内的大部分人马,则一路前行,直奔栖灵山而去。
由于先神所设结界的存在,栖灵山变换无踪,可仍有规律可循。根据阿澜的记忆,扶宁将营地驻扎在栖灵山结界的必经之路上,如此,待那结界经过此处时,所有人都能顺利进入山中。
最后的问题,便只剩佑澜的那道浓雾结界。凡人一旦进入栖灵山,便会被那结界保护起来,虽可为他们抵御怪物袭击,却也会迅速将他们传送出山,除非有特别的机缘造化。
为此,阿澜与阿青打算立即动身,前行一步前往栖灵山,找到佑澜所设阵法,并将其毁去。
阿澜一刻不停,日夜不休,面上表情总难有放松的时候,话也比以前少了很多。扶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总怕她还未找回钰卿,就先搞垮了自己的身体。
与陶婉一同将阿澜送出营地,扶宁望着那策马而去的一人一鸟,叹了口气道:“也该明日再去的,这几日,她都未曾好好休息过。”
栖灵山的结界一日之后才会到此,阿澜对栖灵山又十分熟悉,明日清早出发,也能及时毁去阵法。
“……”陶婉摇摇头:“话虽如此,但扶姑娘应该也能理解,阿澜姑娘她,等不得。”
任谁都会有无法割舍之人,陶婉懂得阿澜的心情,扶宁亦懂,她沉默下来,再度重重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