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之上,一道白影划过。不染尘埃的命君大人,一手提了个背篓,一手抱了个小不点。
阿澜缩在这位命君怀中,手里还捧了只小小的青鸟。
这青鸟并不排斥她,刚被对方抱着飞起来时,这青鸟便自觉钻入阿澜怀中,让她颇有些受宠若惊,连忙用手捧着它,唯恐它摔下去,全然忘了鸟本身就是会飞的。
阿澜老实待在命君大人怀中,十分新奇地向下看去。可有位半神似乎比她还新奇,从未见过凡界之景的钰卿自高空之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地上夜景,看静谧的山川田野,还有远处村庄灯火如豆。
命君大人只顾观景,根本未曾想过要顾及怀中凡人女孩这瘦弱的体质。她飞行的高度越来越高,速度也越来越快。
阿澜便全然失去了好奇的心思,拉起对方宽大衣袖为自己挡风。
无他,风吹得脸疼。
阿澜一手拢着青鸟,一手将衣袖拉高了些,又往里缩了缩。
短短路程很快飞完,跟着阿澜的指引,钰卿落在村庄入口不远处。
自对方怀里跳下来,接过背篓,阿澜抬起头,冲钰卿笑了笑:“谢谢你。”
不通人情世故的命君大人疑惑不解:“谢?为何要谢我?”
以她在栖灵境中的经历来看,只有在接受师长赐福时才需言谢,但她既非阿澜的师长,又未曾给阿澜赐过什么福。
“有很多,很多要谢你。”阿澜道:“谢谢你救了我的命,谢谢你跟我说了那么多的话,谢谢你安慰我,谢谢你送我回家,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这么好看的景色。”
钰卿默然,半晌后微微颔首。
原来凡界竟和栖灵境有如此多的不同,不仅礼节繁多,周遭景色也大不一样。
她想到女孩最后说的那一点,若有所思地轻声道:“原来那般景色,便可称之为好看吗?”
阿澜没听清她说什么,疑惑地眨了眨眼。
钰卿道:“我不懂得凡人说的美丑,经你一言,我才知,原来见一景物心生欢喜,便说明那事物是好看的。”
阿澜点点头,看着对方样子,想了想,鼓起勇气道:“你,你也很好看。”
钰卿却摇了摇头:“可我见到我自己的样子,并不会心生欢喜。”
阿澜:……
面前的半神有些死板,阿澜扬起小脸,:“可是,好看和不好看,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看法啊,你觉得你不好看,我就觉得你好看。我有时也觉得我自己不好看,可我母亲就会觉得我好看。”
凡人女孩认认真真教给命君大人凡界的道理,命君大人也认认真真地思索。
青鸟飞到阿澜肩头,小声叫了一声。
钰卿想明白,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阿澜有些不好意思,捏了捏衣角,想再跟钰卿说些什么,可现在天色已晚,再不回去母亲恐怕要担心,只好抬起头向对方作别:
“我要回家了,你呢?你也要回家去吗?”
钰卿颔首:“虽不知我是如何来此,也不知该如何回去,但我可感应到栖灵境所在,自会找找法子。”
她看向阿澜肩头青鸟,道:“回来。”
青鸟挪了挪步子,不大愿意离开。
见青鸟这样,阿澜鼓起勇气,想要邀请钰卿去家中做客,可耳畔却突然响起鸟儿扑扇翅膀的声音,一阵风吹过后,面前人便没了踪影。
如她来时一般,毫无征兆。
阿澜愣在原地。
她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阿澜!”
听到熟悉的呼声从身后传来,阿澜转过身,看见母亲向她跑来,随后她便落入母亲的怀抱。
唯恐她再次不见似的,母亲用了很大的力气抱着她,箍得她胳膊生疼,可却令她感到无比安心。
“母亲……”阿澜诺诺喊她,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鼻子一酸,眼泪也跟着掉下来。
“对不起,阿澜。”母亲哭着抱着她,将她肩上的背篓接下:“是母亲不好,母亲不该不管你。以后咱们母女俩要好好的,好好地过日子。”
“嗯!”
阿澜在母亲怀里哭得抽搭,今晚第二次将情绪全都发泄出来。
她一点一点将今天发生的事都告诉母亲,被人欺负时的难过,迷路后的不安,全都说给母亲听。
只隐去了那处山崖,那片湖泊。
还有那位命君。
她将成为她多年憧憬的月色,成为她守护在心底的秘密。
独属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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钰卿是被长老召回栖灵境的,负责记录她行踪的驿使发现了她去向,上报长老。
栖灵境中有戒律,由长老颁布,仅有三条:不得私自出栖灵境,不得玩忽职守,不得作恶。违反者全都要被关入惩戒台思过。
钰卿触犯前两条,长老震怒,将钰卿关入惩戒台,罚了她十年的面壁思过。
自打有意识以来,钰卿这还是头一回被罚。她打量了一番这个通体由玉打造而成的惩戒台,台上有半棵玉树,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惩戒台周围布着结界,外边是栖灵境终年不变的云海。
命君虽然受罚,职责不能不履行,因此钰卿每日除了静坐思过,还需要照常记录凡人命理。青鸟可以自如出入结界,因此呈交命理记录和送还寿数将至之人的命石的工作,便都由它来负责。
云海不停翻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栖灵境永远都是那个样子,没有任何变化。
钰卿时常会想起去到凡界的那个晚上,仅仅是大陆一隅的小山村,却比这偌大的栖灵境要有趣得多,至少不是这样一成不变。
她开始好奇那个叫做阿澜的女孩,每当自己静坐远望时,她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
于是她每日冥想巡视精神海的时间越来越长,并开始试图通过人类命石上显示的画面,去观察那个以往她从不在意的凡界。
可她看到的画面总是有限,一般人类的命石,只能显示出单独的一个人,而对他周围的人、事、物,钰卿无从知晓。
可有一人不同,是那个叫做阿澜的女孩。
不知为何,钰卿可以看到她周遭所处的环境,同她交谈的人,她生活的全貌。于是她便看到女孩上山捕猎,下田务农,有时在河中捉鱼,有时又追逐蝴蝶奔跑。
她每日活动如此丰富,而反观钰卿自己……
她开始在履行职责时感到烦闷和疑惑。
凡人命理并非由命君书写,只是由他们保存记录,当命理走到尽头,这些命石便又交还给长老殿。
那么命君的职责,真的有履行的必要吗?
通过阿澜的命石,钰卿看到女孩逐渐长成少女。随着年月增长,她也开始逐渐弄清阿澜一些动作的含义,也慢慢理解相遇那日她泪水中的悲伤。
从那以后,她的人生,便在钰卿眼中鲜活起来。和别人都不相同。
正如她的命石,显现出鲜艳的红光,与别的都不一样。
生机勃勃。
这是钰卿通过名为阿澜的少女,学会的第一个词语。
除此之外,钰卿也逐渐懂得,原来喜怒哀乐不同的组合,会变成更复杂,也更丰富的情感。
例如她看着栖灵境时产生的闷意,凡界将其称之为厌倦。
可为何她此前从不觉得呢?又为何其他半神都没有这种感受呢?
就这样,十年在钰卿的百无聊赖和困惑中度过。这天钰卿再次进入冥想,精神海中,阿澜的命石比以往暗淡了些许。钰卿心生疑惑,正想查看原因时,却见黑色的藤蔓从命石底部生长出来,绕着命石向上攀升,大有将其全部包裹的趋势。
钰卿挥手施法,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驱散这些藤蔓,而命石之上也无法再显现出阿澜的影像。
正当钰卿犹豫着要不要让青鸟上报长老时,少女的呼唤声隐约在精神海响起。随着这一声,那藤蔓停止住生长的势头,而阿澜的命石则忽然光芒大作。下一瞬,钰卿便被那光芒吸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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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西南的某山村,敲锣打鼓的队伍抬着一顶轿子向村子西面的山头行进。
轿中,被精心打扮的少女端坐着。她身上红色新嫁衣散发出浓烈的香薰气味,其中还掺杂着久不见光的腐朽气息。她脚边摆着几碟干瘪的谷物,还有一些形状奇特的木石。
这些东西,包括少女本身,都是村里人用来祭祀山神的贡品。
少女一声不响,垂着眼睫,手中紧握着什么东西。
轿子晃晃悠悠地走了许久,嘈杂的乐声终于停止。轿身一阵颠簸后被人放了下来,紧接着,外边传来略显杂乱的脚步声。
阿澜一把掀开轿帘走下来,几个想靠近轿子的人一愣,本以为拉她下来就要费一番功夫,没想到她会这么主动。
阿澜不动声色地与那些人拉开些距离,背对着西山,回头看见另外几个抬轿的村民惊慌跑远的背影。
剩下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看着她:“跟我们走吧,我们老大不会亏待了你。”
此时正值七月盛夏,背后西山中却刮来一阵阴森寒冷的风,吹得那几人打了个寒颤。阿澜不慌不忙,从袖中抽出握了一路的物什。
那是一把磨得锋利非常的匕.首。
那几个人相互看了看,纷纷笑阿澜不自量力,正欲动手时,却见少女将匕.首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雪白柔软的脖颈立即破开一道鲜红的口子,阿澜看着他们,慢慢向后退:“你们老大想要活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