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斯东宫寝居不及正殿那般宏大,以往帝后同处一室时,侍从和宫人来往行走,难免显得有些狭窄与拥挤。
可今日帝王离去,整座寝宫只剩下景玉甯一人。偌大的殿宇空寂无声,显得格外冷清萧索。
孙大夫久久伏地叩首,身形僵直,不敢挪动。
景玉甯要治罪于他,孙大夫心中念想掠过,旋即晓然其因。
他战战兢兢跪在原地,额间遍布涔涔冷汗,头顶上的威压愈发沉重且冰寒。
孙大夫眼珠来回转动,片刻过后,哆嗦地回答:“回皇后,草民知罪。”
景玉甯居高临下地瞰着他灰白相间的发丝,淡声问:“你何罪之有?”
青年的面容在冷澈中透出孤傲的艳丽,宛如谪仙。暗紫丝衣柔软光滑,映出沉凝的莹白光泽。
孙邑伏跪于地,额鬓的冷汗沿着苍老的皱纹曲折地滑落,在青砖上洇开一片深色水痕。
他喉结滚动,权衡生死后,沉声开口:“臣…奉密旨,涉险制蛊部族,为圣上寻访蛊虫异术。”
他话音微顿,终究还是向皇后如实道来。
寝殿静得骇人,药箱中银针与器具从夹层滑落到底部,轻微清脆的撞击声在空旷中格外刺耳。
景玉甯眉目未动,淡金眼眸仿佛笼罩起一层无声风雪,直直落在孙大夫的身上。
“你进谗惑君,施以巫蛊术,本宫该诛你九族。”青年语调平静至极,而寒意却直透骨髓。
孙大夫叩头更低,苍老的声音分外干哑:“草民知罪,愿以性命赎过,求皇后息怒。”
他张着干裂泛青的唇,继续说:“可圣上有令,纵知有错,草民也不敢抗旨。只是草民早年妻离子散,父母族人流亡四方。孤身一人行居边疆,已是孑然一身。”
说着,他重重顿首在坚硬的石地面上,字字恳求:“祸因我而起,求皇后网开一面,赐草民死罪!”
景玉甯垂眼看着他,无波的眸底空无一物。
半晌,他沉吟道:“孙大夫管会审时度势啊…”
青年打量过孙大夫,声线和缓却不见温度:“你空有一颗玲珑心,从皇宫避入边疆。本宫信你医者之心,却不信背后没有更深的缘由。”
景玉甯句句留意着初见孙大夫时的行景,对他当日那番涵盖半生与边疆情景的表述,亦是一字不忘。
孙大夫懂得皇后的弦外之音,顿时恭卑地跪地蜷缩更甚,进而便听青年继续道:“你与皇上交情浅薄,便能使他信你所献之蛊,确有些能耐。但你进献情蛊,扰乱圣心。此罪,本宫不能赦。”
……情蛊?
孙大夫听到此,神情一滞,愣怔半晌。
前些日,边疆部族确有试图献情蛊为贡,意在投帝王所好。
但岂料言未尽,就惹得圣上龙颜震怒。
当时,龙椅之上,天子冷目如霜,声音清寒彻骨。
“朕之所爱,纵违朕意,不可为蛊虫所驱。若非本心,朕绝不胁之。”
帝王语落,殿中跪声齐至,惶惧如潮。
众人惧怕天威一怒就被立时了断生死,幸而,圣心未起杀念,帝王仅冷眼扫视匍匐满殿的臣众。
森然龙气如山压顶,震得众人不敢喘息。
良久的沉默过后,帝王终于开口,下达一纸罕见且极难的圣命:
——令边疆诸部,不计代价,寻来只存于传说中的神蛊,单命蛊。
……单命蛊。
彼时,边疆各部进谏的首领长老与孙大夫皆呆滞如雕,无人敢率先应命。
因单命蛊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虽存于边疆密术中,却被列为禁术之最。其制蛊手法极难,需以活人精魂伴蛊虫炼化,九死一生。
但使其真正成为禁绝之因,在于世人妄图以凡体逆改天命。此举本就逆天犯神,不敬于大道。
执蛊者自蛊虫入体之始,魂魄便遭蚀噬,短短数日生不如死。其后非是厄运缠身,便是骤然暴毙。而蛊毒与执念纠缠交缠,死亦不得超生。魂魄流离,永陷幽冥。
故此,自古至今,单命蛊一直被沦为诸部禁术之最。
蛊未现,人先亡。便是制蛊、研蛊者,皆当以亵渎天命论罪,祸可殃及全族。
孙大夫悄然朝诸位族老望去,见众人俱低首不动默然不语。
无奈之下,只得叩首领命。
一行人惶惶步出珀斯皇宫,天上日光灼人,他们却脚下阴冷发虚,几欲跪倒难起。
孙大夫焦灼地再也顾不得礼数,低声急问:“孙某请教诸位长老,这单命蛊,如何可得来?如今世上,还有否寻得之地?”
众长老彼此顾盼,皆露难色。为首者轻轻摇头,叹息道:“那是逆命之蛊,万年以来被列为禁术。圣上欲取,恐是问天索命。老夫活过一甲子,仅听传说从未得见。”
这回答,不啻于将他们所有人齐送至断头台。
只看众长老身披繁纹祭袍、鹰羽披肩。然平日象征尊位的神权,在此刻却宛如负刑之衾,沉重压身。
“这可该如何?”众人绝望呢喃,惶恐迷茫不乏入耳。
时间过至很久,久到日轮正空,暑热铺洒而下。
“……也许,还有一处,未被彻底封蛊。”后方有一名长老终于开口,凝重说道。
他们循声望去,随之,有人也反应过来。
这人说的,便是十数年前被珀斯国大皇子尽数屠戮的,隐居在高山悬崖的部族。
那一族人素来与世无争,外界知之甚少。珀斯国皇子当年出征其地,迫于兵威才换得与山外片刻往来。然不过数载,就被残暴的大皇子在一夜间屠尽了。
闻传,那部族常年信奉一个以凤凰神鸟为祥图的神族,传承自“神火不灭,蛊息不绝”的天规。
族中平日虽养蛊,却不以制蛊为生。而一旦制蛊,必出世间罕绝之物。
想到此处,众人不敢耽搁。旋即启程,直赴那在蝗灾后已化作枯木荒山的遗迹残垣中。
一眼望去,破屋残垣间四野寂冷,仅余数间荒废茅屋。风沙吹拂而过,四下空无生气,仿佛早被时光湮灭,再寻不见半点储藏之迹。
不过幸而,诸部族长老深谙巫术旧法,制蛊秘门了然于心。
数日寻索,他们在一株腐朽死木前合力挖掘,终于在那树根之下,挖出一个包裹厚重机关的木盒。那盒子上密纹错落,绘制着让人看不懂的图文。
机括层层拨动,木盒缓缓开启。随即,暗香扑鼻,微光流转。
尔后便见这木盒的底处,盛放着一只静伏不动的淡金蛊虫。背上鳞翅若隐若现,与典籍中记载的神蛊——单命蛊,分毫不差。
众人初见时,惊艳于其异色之姿的同时,紧绷多日的心弦总算松动一半。
只是未及喘息,另一疑虑便扑面袭来:
圣上,欲将此蛊,予谁施用?
是赐他人,还是……自用?
若是后者,他们岂非成为了动摇国本的罪人。
孙大夫的面色与头上灰白交杂的发色几乎融为一体。
思及此,众人被一股无形的重压钉在原地。他们神色各异,皆露出同一种情绪,茫然与进退维谷的迟疑。
不交此蛊,便是抗旨欺君,祸及自身与族人性命。
可若交出,他们又无从揣测圣意。
直至最后,苍穹之上,一只孤鹰破云而出,盘旋高鸣。
孙大夫抬起头,望向这片混沌中已难辨天际的昏黄天空。
长久,于心念道:天下万物,终归帝王所有。圣裁所至,国家趋势,皆为命数。
渺小如他,所能为者,唯遵旨而行。
……
思绪回笼,孙大夫的额首仍伏在冰冷的青砖上。从皮肤沁出的微热与地面的寒意交织,在沉寂中微不可察地蒸腾。
原来圣上告知皇后的,是情蛊。
他几转揣思,洞悉着帝后之间那不同外人知晓的真相。然而现下这份明了,让他的内心愈加复杂沉重。
帝王对皇后动情至深,刻入骨血灼烧魂魄。这对年轻帝后之间,全非先帝与太后步步为营的算计。可不论深情,亦或权术,两代帝后之系皆是世事如针,终难两全。
孙大夫口中泛起一股药汤般的苦涩,浓烈味道缓慢爬满舌根,转瞬便又逐渐消散了。
帝王用下单命蛊至今,尚无衰败之兆。这或许正昭示着,大尚国帝王确非同凡人。
如此,君王天命不尽,自有回转乾坤之时。
眼下,孙大夫懂得。自己宁愿背负欺君之罪,也要替帝王将这情蛊的谎圆下去。
“草民甘受一切罪责,不敢有怨。”他深俯下脊背,郑重道。
玉樽长椅侧畔,帘幔斜覆。一道浅绯倒影如血丝滑落,在孙大夫身前的青石地上缓缓晕开。
景玉甯静看他,金眸没入黯影,片时,启唇只道:“如此也好。”
风起不动,他微抬唇角,笑意未达眼底:“本宫暂不追究你死罪,不过你须将向皇上进献巫蛊的边疆部族,悉数说出来。”
青年瞵目而视,不似帝王那般轰掣雷霆,却更如林中匿伏的毒兽。金瞳竖立,只稍一瞬,便足令人消匿在刹那之间。
他善揣人心,更了透帝王所思。
赫连熵最终肯答应赴回皇城,留他一人智斗边陲群臣,就绝不会不为他留下后手。
……是了。
这场君臣权斗之争、与强迫而来的情意纠葛中,青年始终明晰身边的男人。
边疆诸部蛊族,是帝王为他留下的利器。
而今,当务之急,便是将这柄兵刃,牢牢攥入自己手中。
这章有处(在以后会有点冲击力的)伏笔,看看谁能看出来@v@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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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章 第 25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