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宫殿只剩一片漆然与岑寂,碎玉铺满地面,从远看去滢白遍布如雪。
太后耳角鬓发因金簪倾斜而落出些许细碎,她狼狈地扶上太妃椅,想要艰难地站起身子。
几枚微小的玉片这时触落在脚边,顷刻间如碰到烈火的剧烈痛觉炸裂开来,让她的足踝朝侧扭曲,又重重地摔回地上。
她的颜面足以用惨青来形容,墨黑山黛与唇上胭脂没入浓深黑影,只见仓惶与凄厉。
她仇恨地怒视向景怀桑,口中吞咽滔天的怨憎,直至酝酿许久,才张开紧闭的牙齿,低沉道:“这么多年,你终于言明了。”
冷洌的檀香在玉身碎裂后绽放出芳菲怅然的清息,如茫茫白雪中孑然静开的苍色雪梅,韵浓烈艳,却不见凡尘色味。
太后前身微颤,目珠濡湿通红。
她尚未从这灭顶的浩澜打击中醒拔过来,只能孤自故往流年,岁月回今。
凰安愔华这颗腐骨蚀心却又琼姿芳华的毒酒,即便过去多少年,对于太后而言,依旧如同见血封喉的穿肠毒药。
一块极小的玉片硌在她支撑身体不倒的掌心下,遇肌转温的碎石比起冰冷地面要更加温润,以至太后很久都未能发觉到掌中这一细碎的存在。
“景怀桑……“太后咬咽他的名字,暗哑的怒声潜藏骇然:“你到底是何居心?”
景怀桑朝太后睨去一眼,继而抬脚,踏过地上覆弥的碎玉,向里伫足。
半晌,他平静地承接起前言说道:“先帝一直恨错了。”
“这一恨,大尚国与襄国多年兵戈扰攘,烽烟不绝。”
景怀桑眯起眸,幽幽地道:“战乱之中,列国难免贪渎之风盛行。兵部与户部着实为老臣平添几分意料外的‘惊喜’。”
他眼底带笑,却不乏讽刺意味:“老襄王到死都不知,因贪图私商的蝇头小利,他与襄国,皆为我们做了嫁衣裳。”
景怀桑言明尚、襄两国多年兵戈之根源。
先帝倾尽全力讨伐襄国,究其根本,是受宰相与李党蒙蔽,以为凰安神族覆灭乃襄国所为。
为了凰安愔华,先帝不惜倾举国之力,誓将襄国化为齑粉,以雪此恨。
可无奈当恨意湮灭理智,他顾不及这也正是景怀桑乐见之势。
宰相借此同襄王暗通款曲,私相交结。借大尚**部内应之力,向襄国密传战情。八年纷乱,保得襄国这一富庶小邦免于倾覆灾祸。
他因此深得老襄王信重,与襄国暗中开辟两国贸易路途,更左右襄国太子之位择定,谋算交斗握取先机。
太后听完他这番话,抿唇静默不言。
几近半柱香之久才终于缓过神来,捋清往事根髓。
她的精神在连番的噬骨重创中已经击溃,此刻唯留轰啸与麻木。
但即便如此,她依旧感到无比讽刺。只恨自己何其愚蠢,竟然到今时今刻,才终于明白景怀桑当年所举所为真正的意图。
“你原来,那时就全算计好了。”太后手握成拳,指甲划过掌心粘粘的玉碎片发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你借灭凰安之名,挑列国纷争,从中渔利,壮大己势。”她字字呛恨,血红双目里迸发出的怨憎恨不得把景怀桑千刀万剐凌迟。
她抠紧手中锋利的碎片,碎裂的断口剌破指腹,不时赫红血液流出,皮肉钻心之痛侵袭。
“何止是襄国做了嫁衣裳,哀家更是做了你的嫁衣裳!”说完,她狠力地甩出玉片,抛空划出一条血痕,濒临崩溃地冲景怀桑咆哮道。
“哐当”一声轻浅破碎,玉片摔在地面再弹起,向远处碎成数瓣。
景怀桑闻声无应,他越过眼前的碎玉雪萍,走到被风熄灭火光的金铜烛台前。
“这是老臣送给先帝与凰安愔华的礼物。”他说。
语毕,他从蓑衣中拿出一根火折子,打开顶端,吹入一口气,里面的火苗就倏忽燃烧起来。
“凰安愔华以死为局,老臣合该尊重这位可敬的对手。”火折子炽燃的炎辉点向珠灯顶端焚烬的蜡烛上,火光依次亮起,再度照耀整个广袤的宫殿。
太后寒凉的面孔被光晕所笼罩,流苏投落下一记阴影遮掩住她半张脸庞。
金丝纹样的蚕衣因褶皱形如夜海的水波,匍匐在暗潮汹涌的礁岸之上。
“你利用哀家,利用襄国,也利用了先帝。”她一点点撑起地面,双腿颤抖使力,鞠身向上,再度站立起来。
“当初你说襄王行事贪贿,杀灭凰安神族,引襄国为靶。”
太后忆及往昔血腥遗史,继续说道:“襄王被你设计,遣暗贩在凰安族侧山坡私运硝石火药。后来你我共戮凰安全族,纵山火焚其尸骸遗址,使先帝误以为襄王借机贩私,遂剿尽山野归隐部族,以疏通暗道。”
太后抬起头,眉宇蹙紧锁皱,开合的嘴唇犹如啃食骸骨的魑魅,“哀家曾料大尚国会与襄国决裂征战,却未曾预想,这一战能久得使先帝战至驾崩。”
“哀家更未料,凰安愔华竟怀有身孕,她腹中孽障居然存活于世,如今竟成了我赫连皇族的当朝皇后!”她震怒之音响彻宫羽,带起嘹然孤寂的回声。
太后双足碾磨地面,脚下碎石白玉被衣摆碰得叮啷响起。
橙金的光烛渲染整座华贵富丽的内宫,象征祥瑞的神兽塑雕屹立于暖光中,深邃的图纹落下暗沉的阴影。
然而,再明熠的火光都照不进蜿蜒崎岖的凹坑,更何况肚皮下的人心。
“从一开始就错了。”太后脚步沉重地行起,朝景怀桑走去。
“分明不是哀家要灭凰安一族,而是你!”她离燃烧的烛台愈近,全身就更陷入在交错冲击的光影之下。
“是你,借由哀家对凰安愔华的憎恶,布下这通天大谎!” 她赤目红如血泪,溃决地嘶吼。
“所有人,”她的声音被蔽天恨意席卷,尖锐如鹰鸣,“所有人,皆是你景怀桑谋利算计的棋子。哀家一直被你蒙蔽于井底,竟成了这世间最大的痴愚之人!”
愤怒及怨毒使太后的双眸不受控制地流出眼泪,不时就覆满了整张脸。
景怀桑收起火折子,转过身时漆黑蓑衣轻飘。
他面色仍是坦然从容,仿佛对太后的崩溃与疯狂都激不出任何波动。
须臾后,他俯瞰过太后一路走来,从而在地上雪白碎玉中划出一条曲折的黑路。
随之他启开唇,转言问道: “太后当真以为,愔华的玉骨能保您一生福泽无忧么?”
他的话让太后无所应对,片时便兀自承言往下说:“她死时纵使心中无欲无恨,可您却以为老臣将她的玉骨制成如意,时时把玩在手,便是折辱于她。殊不知,玉骨有灵,能同悲同喜,亦能饮恨饮仇。”
景怀桑言得平缓,但暗含的锋利却似淬毒的刀刃,一寸接一寸直往更深处刺入。
太后以手抹了把脸上的泪,面上的胭脂因此糊融成晕色。
她冰冷地瞵视景怀桑,反问道:“你既如此在乎凰安愔华,又何必挖她玉骨,进献于哀家?”
景怀桑闻之勾出短促的一笑,这笑既像无可奈何,又像是在揶揄她的愚蠢。
尔后,景怀桑向太后拱起手,躬下身回答:“老臣献给太后,是知晓太后必当爱不释手。玉骨之妙用,可令人青春永驻,无病无灾。如此罕世之宝,合该献给天下至尊之人。”
他说话常常如是,总能把暗讽之言说得如褒赞一般好听。
便是此时,面对已然揭示牌底的太后,这份倨傲下不掩游刃有余中,仍旧束带着最为恰当的面具。
“不。”太后决绝地摇首,否定宰相所言,抬眼时目光似刀:“你不是献给我,你是借我之手,暗示景玉甯。”
她揭破道:“你利用哀家作引介,促发景玉甯对赫连皇族的怨仇嫌隙。”
她字字讥刺,迎面对向景怀桑,进而道:“宰相好谋算,众人皆为你所役,难道你就不怕机关算尽,反害了己身性命吗?”
听到此,景怀桑依旧在笑,只是这回笑中多了些真实的意味。
继而,他转拱手为合掌,直起身,承认:“太后终于想对了。”
他往前迈出一步,无形威压施加而下,漆乌蓑衣即便近于火光也照不出半分亮色。
“玉甯长在原不属于他的景府,终要有一日母子相认。”他鼻尖细嗅传来的幽苦檀香,眼眸中光影流转。
随后慢慢说道:“凰安神族固然殒灭,可凰安王与凰安神女的血脉仍当认祖归宗才是。”
景怀桑一面说,一面目光沉稳地端量向太后的神色。
深墨的黑瞳映照出太后的白面与殷唇,整幅面容如巫鬼一般恶煞混青。
烛芒爆出瞬息火响,背对烛台与光线,景怀桑的脸部沉于倒影,暗沉得让人看不清他不动声色的表皮之下变换的面色。
斯须过后,景怀桑张开口,坦然言说:“老臣其实很感念当今圣上。”
他轻笑出一声,深幽地漫道:“若非他在大婚日赐予景玉甯这般奇耻大辱,以玉甯温良之性情,时机未必来得如此之快。”
他竟是在此时骤然提及到大婚夜之事。
太后警钟顿起,右足向后缓慢地退去一步,却正踩在了白皙的碎玉片上。
脚下玉片分裂至两半,她垂眸看去,只觉这碎片的形状恰似帝后大婚时共饮的合卺酒。
……当时她与宰相联手欺君,用谕旨取代圣旨,更替大婚红轿,迎景玉甯入宫。
虽后来被赫连熵识破,以至帝王提前封湘容为贵妃,然那正是赫连熵厌恶这段姻缘的真正根源。
——原来,景怀桑早在景玉甯心中埋下一颗仇隙的种子。
从他嫁入皇宫开始,周身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滋育的土壤。
而她,与赫连熵,皆在其中成为了景怀桑推波助澜的元凶。
太后脑中生起难忍的嗡鸣,全身只觉紧绷束缚。
景怀桑把视野中一切尽收眼底,半晌,终于沉吟:“玉甯一旦知晓他的身世,老臣敢断言,他不光会杀您,更会杀死您的儿子。”
说罢,他慢慢地掏出一张无章的军令。
“若想让皇上活着,您手里的禁军发挥不出作用来。”随之,他将这张军令摆在适才还在盛放白玉如意的镂空圆桌上。
眼尾皱纹合成一条深不见底的缝隙,被火光照耀而亮起的瞳孔微扩,形如在无声地吃人。
“唯有老臣,可以让赫连皇族继续存活。”
景怀桑的气息逐渐扩散,于这晚夜阴风之际,吹响这座薄纸般孤寒寥落的福禄宫。
回北京啦!虽然只待三个礼拜就要回迪拜,不过吃到想念的豆汁啦!以前喜欢的餐厅关门了,家附近护国寺的豆汁也尝着不太地道,尹三热豆汁还ok,但最好喝的还是牛街的冰豆汁,味道很浓很正。很多人吐槽北京豆汁难喝,不过我是真的挺喜欢,每次回国都必喝,要连着喝好几口,才能品出豆的芳香,很过瘾。下飞机第一天赶上北京第一场大雪,特别兴奋,差不多有十年都没经历过冬天了。有时间会尽量每周更新,不过这三周先不做100% guarantee(捂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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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章 第 25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