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那个沙哑洪亮的声音盖过了戚寻肯定的问句。
“我说怎么一下就不见人影了,原来是遇到了老朋友。不过呢,这位老朋友怎么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过来拜访了?”
那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在这个满设机关的研究所说话没有一点畏惧,对戚寻和冉求甚至是伍邑更是表露出一副了如指掌,不以为意的模样,一听便知他大抵是联会的人。
冉求分心听着身后的动静,接着观察起伍邑的脸色。
那个男人的最后一句话很明显是对伍邑说的,这也证明了冉求原先的猜想不错。联会和组织确实并未打算连起手来解决他们,这是两场单独的行动。而且自从组织脱离空间站后,组织和联会应该就主观或客观上地再没有交接过信息了,这也导致组织担心岛上无人察觉到他们,泄露核电站的位置,而派伍邑过来偷走核电站的信息。
升降台在冉求身后时不时呼啸而过,四个人面露严色地对峙在四层和五层之间镂空的铁楼梯上,静默的空气摇摇欲坠。
伍邑面无表情地越过冉求和戚寻看向三米开外的人,一言不发,不打算回话。
冉求背对着那个来历不明男人,看不清他的面貌,便只能靠近戚寻的耳廓小声问道。“谁?”
戚寻看着面前犹豫着该先杀谁的男人,片刻后反而不声不响地勾起了唇,笑意转瞬即逝。他顺着男人刚才的口吻回道。“老朋友。”
可他们这几天并没有见过联会的人。
冉求紧了紧眉。
戚寻又和面前的男人相互轻蔑地对上了眼睛,又接着说。“我们见过,在Eric的病房里。”说罢他渐渐拔高了声量。“本来以为就是个苟延残喘,行将就木,快驾鹤西去了的老头,结果这么老当益壮。”
冉求皱着眉听着戚寻奇怪的用词,回忆起Eric病床旁那个身子骨看起来十分硬朗的老人。
身后的男人自然是听到了戚寻的话,立刻笑了笑。“哈哈哈哈,小病小痛,我其实也就和冉老一般大。”
“其实根本没病吧。”戚寻再次毫不遮掩地讥讽他,但男人毕竟饱经人世,非常沉得住气,并未被惹恼。
冉求一直默默听着,一听到“冉老”这个称呼时便知道他指的是冉风驰。这个称呼杨姐也说过,大陆和空间站里能够这么叫冉风驰的人不多,他多半是早年和冉风驰一起在联会共事的人,来头不小。
伍邑刚才说的“还有人”想必就是他。
“你怎么遇到他的?”冉求来回望望四周盘旋在一起的夹板,并没有发现其他人。本该出现的看守人全部消失在研究所,就像那个男人现在正单枪匹马一样。
戚寻将被风搅得炸毛的头靠在冉求后脑勺上的矮辫旁。
“说来话长。”他警惕着面前那个波弄着狙击/枪的人,定然道。“他是一开始在C区狙击你的那个狙击手,我刚找到伍邑,他就从八层跳到了我的升降台上。”
十分钟前,戚寻按照冉求的要求将所有的发射塔都断了头。那些残缺不全的发射塔昏头昏脑地在八层的各个角落转了几圈后,就尽数爆炸了。
升降台上升到八层。戚寻满意地扫了一圈自己的成果,正侧头准备按下左耳的通话键,打算顺着升降台下去看看冉求那边的情况,身后便轰然落下一颗子弹。
戚寻猛地转头,只见地上嵌进铁板里的子弹还浑浑冒着烟。
楼上一个身着纯白体恤的人持着一个便携式狙击/枪,在戚寻抬头的下一秒信步跳下,刀刃有余地走到了他面前。
来者穿着一对厚实的军靴,看起来很高,暴露在外的小臂被晒地很黑,左臂凸起的肌肉上有一条很明显的刀痕一直延伸到他手腕上被棕色皮革表盖住的地方。他的脸方正,头发灰灰白白,一副五十来岁的模样,脸上本就分明的五官因他饱经风霜又粗糙的皮肤显得更加的锋利。薄唇很不清楚地自然向下撇着,又浓又粗的直眉下,一对要抬不抬的眼睛让人看不清楚他的刀刃般的视线落在哪里。
戚寻将冲锋/枪的弹壳抛下,快速上好膛,继续看着男人走到一旁踹了踹瘫倒在升降台上的发射塔的脑袋后沉默一番又慢慢走近。
他应该就是前些日子Eric所谓的病友。几小时前在这儿隔着玻璃瞄准冉求的狙击手想必也是他。
戚寻记性很好,也向来习惯关注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所以几乎是一眼便认出了这个男人。只不过,他没想到联会会在这么早就开始监视他们。
于是他打消了去冉求身边晃悠的念头,跟着男人一起举起了枪,二话不说就扣响了扳机。
戚寻很小便爱跟着戚铭洪捣鼓那些枪械,见过很多用枪的人,特别是狙击手,所以他很清楚,这个人的枪法了得,正面交锋上便不是这么好打发的。虽说对面正拿着狙击/枪阻碍着行动,但他行动很快,戚寻的优势其实并不大。
果不其然,但那把长乎一米的狙击/枪显然没有影响男人的行动。在戚寻的两颗子弹快击穿他的右肩时,他敏捷地向左侧翻出几步,紧接着在空中迅速举起枪,从侧面瞄准了戚寻的耳蜗。
戚寻即刻锁起眉扭头,顺势将右手里的枪换到了左手,同时间对着男人的小腿射去。
紧接着,一颗子弹突然从戚寻耳边嗡然而过,震地他白皙的耳廓中要渗出血来。
他忍着脑中的嗡鸣,瞟向男人的小腿,却见那灰黑色的工装裤上只破了一道崩了线的口。
耳畔,那个月白色的耳机在戚寻耳朵里滋滋地闹了几声,烧出了一缕烟。
报废了,等冉求知道一定要叫他赔。
戚寻苦恼地后退一步,扔下一个空弹壳,利落地给枪上了膛。
而那被丢弃的子弹在铁板上骨碌碌地一路滚到了男人的脚边。
刚才那两枪便足以让两人摸清对方的实力了。
男人有些新奇地看着戚寻,手里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他的狙击/枪。
“老戚教得好啊。”他感慨着拍了拍结实的枪体,看起来有些嫌重,但片刻后又像觉得它并不碍事一样把它架在了肩上。“也许你没听说过,你老爸当年还是我带的呢。”
戚寻即刻阴了脸。
事实上,他的枪法几乎都是齐广教的。小的时候他只是跟着戚铭洪学些弹弓或者弓弩,戚铭洪答应他,说等他长到十二岁后就教他练枪,但没等到十二岁那年,戚铭洪就再没有机会教他了。
戚铭洪和冉风驰一样是联会出来的人,所以戚寻对面前这个男人自称是戚铭洪的老师并不感到惊讶,只是潜意识里不想让再他和戚铭洪有什么瓜葛。毕竟伍邑现在能够出现在这儿,他们就和组织脱不了干系。
戚寻毫不多言,举着黑体的冲锋/枪又是两枪出膛。
男人像是找到了二十年前自己还在带徒弟乐趣,毫不退让地迎着子弹而来。随着一枪擦过他的脖颈,一枪打在他的狙击/枪上发出清脆一声,他狭长的枪口像利刃出鞘一般刺在了戚寻的喉结。
“学会了吗?”男人操着浑厚的声音,弯眉笑着对戚寻道,像在进行一场猛兽在杀死猎物前心血来潮的游戏。
戚寻面不改色,依旧是凝着眉眼盯着他。
“你们跟法尔有一腿吧。”片刻后,他沉声道。语调轻飘飘地带着轻蔑,但每个字都被他咬地很紧。
两人的身高差不多,所以戚寻几乎平视着男人,这也让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冷漠。
男人逼近的脸笑容不改,但戚寻还是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了一瞬间的无趣。
“孩子。”男人用生茧的手指勾住了掉了漆的扳机。“没有什么事情是非黑即白的,我只不过是站在我的角度做事罢了。抹杀掉入侵者是我的工作,无论是谁,我都照杀不误。Criss和组织,你和我,有不同的立场。想要谋取的利益不一样,我们就会对立。想要谋取利益一样,我们就会联手。现在也是,我们在和空间站下一盘棋,你想弄垮我们的棋子,这可不好。”说着,他便打算扣下扳机。
可戚寻早已也将冲锋枪口对准了男人的心脏。
男人见罢微愣一下,苦笑着对戚寻夸赞道。“学得不错。”
戚寻再次轻蔑地弯了他漂亮的眼睛。“多谢夸奖。”
随即,两人的枪口齐齐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戚寻早有准备地向后一仰,躲开喉结边上的子弹偏过身去,接着又从另一面转身回来在男人的肩上打下一枪。
男人应急反应极快,瞬间便躲过了戚寻射来的子弹,依旧只让它擦破了自己白净的袖口。他目光炯炯,没有一点迟疑地抓着戚寻一闪而过的影子,翻身得同时举起了枪。
戚寻一直绕在男人身旁射击,时不时顺势蹲下挥腿扫去,使男人只好分心躲闪,丝毫顾不上瞄准戚寻来来去去的身影。
狙击手在远距离进攻时反而会更占据优势。戚寻很显然知道这一点,但那个男人当然也知道该如何在被一只喧闹的啄木鸟缠着时发挥自己的优势。
男人趁戚寻换弹的空隙连续后退几步,一脚便把戚寻踹出去三四米远。
戚寻擦着凹凹凸凸的铁板被甩出去,膝盖在地上磨得几乎要生了火。他咂着嘴摸着脑袋爬起,试图去拿躺在身旁的枪,可没等他站起身来,一颗子弹便一下子嗖地飞向他。戚寻神经猛然紧绷,奋力向旁一滚,终于在极短的时间内喘着惊魂未定的粗气屈膝躲进了客运飞船的机翼后。
戚寻呼出一口气,摸了摸腰侧,才发现几个小时前偷的弹夹已经所剩无几了。
再这样耗下去他的胜算微乎其微。
升降台载着两架飞船和两个人在硕大的D区的正中央径直而上,卷过的风把戚寻的头发吹地全都杂到了一起。
戚寻那边顿时缄默了,没有一丝声响,就像他真的已经重伤不起了一样。男人见戚寻许久没出来,踏着他的军靴哐哐走进,猫腰举枪,准备将其立刻毙命。
可谁知等两人对上眼睛,男人面前便轰然炸出了一朵弥漫着浓烟的蘑菇云。爆炸声瞬间向四面的墙横冲直撞灰,黑色的烟尘一下便在男人面前肆意挥散。
他没料到戚寻身上还带着别的东西,但这对他来说并不坏事,于是短暂地懊恼一秒后,他便立刻锁定了远处移动的影子,持枪追了上去。他耽搁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所以这次他不打算再保守做事。
升降台的边沿,戚寻将仅剩的两枚爆破弹转进口袋,回头看着男人弯起他的桃花眼一跃而下。
男人步伐很快地一下便追上了戚寻,跟着她从升降台上跳了下去,重重地落在了夹板上。
夹板间交接的楼梯垂直着夹板边缘突出,看上去像游轮靠岸时搭下的铁楼梯一样,只不它还有着层层叠叠的转角。转角的平台离夹板很远,没有结实的支撑,横在空中侧看像是被悬挂在了两梯之间一样。
戚寻把最后一排弹夹装上,站在了下楼梯的转角处。
男人在夹板上似居高临下地看向他,和他同时不紧不慢地举起了枪。
“这样耗下去指不定谁先死呢。”男人面无表情时相貌沧桑愕人,散发着无形的威慑力。
戚寻倒退两步,眯着眼睛微笑,幽黑的瞳定然不动地看着他。“那要不,你先收枪?”
男人皱起浓密的眉笑了笑,走近一步。“我是活够了的,但我不能放了你,因为你不能活。”
男人逼着戚寻一路对峙下楼,盯着戚寻漆黑的枪口,只要它一有偏离,他就会立刻开枪,就算同时的子弹击穿了他的内脏也无所谓。
可戚寻的枪口一直稳稳地直冲着男人的心脏,甚至还在无形之中变得越来越近。
不知多久后,戚寻的后背轻轻撞上了一个体量精瘦的人,肩上落下了些浅棕色的长发。
这时,他的眉眼处瞬间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冉求的对面应当是闷声不吭地站着被截胡了的伍邑了。
“你们的棋子。”戚寻看着面前有些不悦的男人,歪头向他介绍。
男人见罢不经意间锁了眉,喉结微动了动。
戚寻果然如愿看到了男人脸上不经意暴露的异样,他正在思考该怎么杀死不请自来的伍邑。
如果联会和组织是为同一个目的来到这里,阻止冉求他们得到核电站的信息,那联会就完全没有要杀死伍邑的理由。
除非伍邑和冉求他们一样没有自由进出D区的通行证,被归类为入侵者。
其实早在男人和戚寻侃侃而谈时戚寻就猜测也许伍邑进入实验室并不只是想阻止他们得到核电站信息那么简单,毕竟这太表面了,法尔既然有底气在空间站自曝,就没理由担心联会处理不掉他们三个。
而况,刚才男人信言说只要是侵入者便照杀不误时,话语间似乎并没有把组织的人排除在外。如果这么推测,就算组织清楚这里的一切,D区这片区域他们应该也是照样接触不到的。所以法尔特派伍邑过来,真正的目的和冉求他们一样,搞到核电站的位置,趁乱从联会这儿夺得更多的筹码。
联会和组织只有在目标一致时才有联手的可能,不然这他们下的这棋盘上还得多一方灰棋。
现在?显然这灰棋和白旗正在不露声色地起内讧。
戚寻对此很是满意。
因为对于男人来说,杀死戚寻一个人是容易,但是杀死这里的三个人就需要他权衡利弊了。毕竟只要这里三人中有一人倒下,那么现在这个相互对峙的稳定局面就会立即崩溃。如果另外两人受到的牵制破碎,他是绝对应付不来的。
四人一动不动地在看似悬空的楼道上站着,像是一副淋漓刀锋下制作的版画。
“这个人和伍邑不是一伙的。”戚寻尽量降低音量只让冉求听见。“至少现在不是。”
“怎么说?”冉求看了伍邑对来者的反应,也大致猜到了这一点,但他还是顺势问下去,想知道在自己看不见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
戚寻于是把刚才的猜想简述了一遍。“法尔不至于放心不下联会做事,他派伍邑来只能证明他们想要的和我们一样。”
“核电站。”冉求轻声接道。
“嗯。也许那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戚寻瞄了一眼面前的男人,这时男人已经若有所思地扣紧了枪,右眼贴在了瞄准镜上。
“那他们大可以直接去抢,他们知道核电站的位置。”
“但他们不知道他们想要的东西在哪里。”
戚寻说罢立刻找准时机开枪,拉着冉求往狭窄的楼道旁躲。
男人的子弹在下一秒出膛。
单薄的楼梯跟着戚寻的动作在空中像老旧的电线杆一样摇摆不定。
极速飞行的子弹擦过冉求的视野,猛烈地击打在伍邑躲开后身后的楼梯板上。
看来男人已经决定好该先杀谁了。
男人烦躁地砸了嘴,重新上弹。伍邑脸上的表情则越来越阴沉。
“怎么样?我们合伙吗?”戚寻向后撑着楼梯的扶手,扭头问伍邑,不像是在进行生死交易,反倒像是要去打群架。
伍邑带着一丝不悦瞪了他一眼,接着又闪过一颗男人射来的子弹。
“为什么不?你要命,我只想知道出口在哪儿,很划算。”
男人站在最高处看着一旁的戚寻旁若无人地打着商量,右眉跳了两跳,随即往戚寻那甩手开出一枪。
冉求本被戚寻带着在一旁看戏,见状立即随他快速地后撤,翻到了三层的夹板上。
男人的子弹一刻不停地朝下面飞来,每一弹都朝着心脏打去,三人齐齐散开向两侧躲闪。
“这下你没得选了。”戚寻躲避着正朝已经胸前打来的子弹,拨了拨手里的枪,耸着肩对不远处背靠在楼梯旁的伍邑道。
伍邑朝着男人开了一枪后烦闷地看了眼戚寻,一语不发,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接着又再次随子弹闪身退后。
戚寻也不执着于让伍邑开口答应,毕竟这是现下能够顺利出去的最好的办法,伍邑也很清楚这一点。
男人的枪口大多时候在针对伍邑,所以冉求有时间边观察身旁的局面边四处张望,试图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找到一个钟。
李珊珊已经去了有一段时间了。
冉求一点点计算着时间,同时举起枪退到在远处,将枪口对准男人的脖颈。比起直接击中太阳穴,他还是更喜欢像原始的兽一样直接弄碎敌人的喉管。
可子弹奔出的前一刻,男人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冉求的视线,用力躲开了这颗偷袭的子弹。他开始有些烦躁地给枪换了弹夹,皱着眉头瞄准了冉求。
紧接着,冉求面前便突然炸起了一袭星火焦灼的烟。
戚寻捏着手里最后一枚爆破弹,摇头放进口袋里,伸出手向烟丛中打了一枪,那一枪穿破浓烟在滚滚灰色中大出一个洞。
顷刻后,男人在烟雾中搓着脖子走上一节台阶,看了眼手中沾上的血,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枪放了下来,有些无奈地抽出插在胸前的对讲机,凑到了薄唇边。“可以动手了。”
毫无遮蔽物的夹板上,三人皆是疑惑地皱了眉,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食指下意识勾住了已经被握得温热了的扳机。
空气整整三秒钟忘了动弹。
男人再次催促道。“ Take action.”
于是,整个D区瞬间颤动起来,翻滚起轰隆隆的震响。天花板上无中生有出一个个探头探脑的玻璃球,一排排激光开始转着圈从四面八方射来。血红色的激光击穿金属的夹板留下一个不规则的镶着滚烫红边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