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室。
心理医生含笑,凝视这这位刚从心内心外科转了一圈,最后塞到自己面前的VIP患者。
“心脏疼,”裴绛之垂目,“应该看医生。”
“根据您的检查报告,基本可以排除病理因素,”医生温和道,“心肌异常,呼吸困难,心悸剧痛,是由于心理原因导致。”
“我知道了。”裴绛之麻木点头。
“您还知道什么吗?”医生问道,“您愿意和我聊聊吗?”
裴绛之的目光落在了医生的眼镜上,不知道想起来了谁:“聊什么?”
“比如,这种疼痛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周三。”他回答得很快,“下午五点四十七分。”
医生在病历上记录:“当时发生了什么?”
裴绛之:“……”
当医生重新抬头,确认裴绛之是否听清时,他才又听见了裴绛之的话:“他走了。”
“他是谁?”
“不重要。”
“您希望疼痛消失吗?”
“不希望。”
“为什么?”
“我怕我不听话。”
“听谁的话?”
“……不重要。”
病人很不配合,心理医生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愿意来看医生,于是进一步试探询问:“您希望我能帮您什么吗?”
“不需要。”
“那您为什么要来看医生?”
“……因为妈妈说,心脏疼,应该去看医生。”
应该?妈妈?就医,难道对于他来说,不是结果,是必要的过程,心理医生灵光一现,突然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裴先生,您是否有轻度阿斯……”
裴绛之打断了他:“时间到了。”
医生看了眼手表,离下一个预约还有二十分钟:“我们还可以再聊一会儿。”
裴绛之已经走到门口:“不必了。”
他离开得很快,衣角在门边一闪而过,诊室里只剩下未写完的病历和连起身这个动作都没来得及完成的医生。
医生坐回了座位,写下:
【患者拒绝深入沟通,疼痛作为情感代偿,秩序性异常,可能轻度阿斯伯格。】
笔尖停顿,又补充:
【自知力存在,求治意愿薄弱。】
裴绛之坐回了房间里,房间很暗,没有开灯,没有拉开窗帘,正对着的窗户窗帘隔出一道小缝,窗外的阳光透进来,恰好落在他的眼睛里。
正对面,可以微微自上而下的俯视对面小楼的露台,普普通通的水泥路台,被打理的井井有条,还有青葱的菜圃。
有一个人影晃动着出现,开始给菜圃浇水,当他路过某一块区域的时候,突然停下,蹲下认真端详什么。
裴绛之屏住呼吸,目光异常专注。
是展青来,他在数番茄苗的花苞,明黄色的小花晃动,摇曳生姿。
另一个身影跟着出现在露台门口。
燕慈走近,很自然地凑到展青来身边,低头说了句什么,展青来笑着摇头,燕慈便伸手替他拂开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
裴绛之的胃猛地抽搐起来!
他熟练抓过旁边的垃圾袋,干呕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垃圾袋是特意套好的,方便随时收拾。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屏幕亮起,显示“嫂子”。
他接起来,声音平稳:“嫂子……”
“小绛,”唐妙担忧道,“小知说好久没在画室看见你了。听说你不在那里工作了?新来了个女老师代课。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了,什么事都没有,”裴绛之的视线黏在对面露台上,“我不会再缠着他了,妙姐,你带小知走吧。”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
“你现在在哪儿?”唐妙敏锐地问,“回北京了吗?”
“没有。”他顿了顿,“嫂子,真的没事。”
唐妙和裴缙之是大学恋人,对裴家的事知根知底,“来见我,”她发来个地址,“就现在!”
“不用了,谢谢嫂子关心。”他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他才开始复盘刚才的对话,太客气了,太直白了,不该这么早就暴露意图,唐妙手底下就有好几个机构股份,人情世故很细心,他应该像以前那样。
说几句似是而非的真心话,再多示弱一点,谎称自己已经回北京,这样才能更好达到目的。
他……
裴绛之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原来剥离开应该的表演,真实的自己就是这样?一个连情绪和思维都要思考的存在?
那他该怎么办?他还能做什么?胃袋又开始翻搅,裴绛之抓起垃圾袋,这次真的吐出了些酸水。
又抬起头时,对面露台已经空了,燕慈和展青来都不见了,只剩下番茄苗在风里轻轻摇晃。
裴绛之慢慢站起身,走到窗前,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
他想要展青来。
不是应该想要,不是需要想要,是需要,是想要,像口渴的人想要水,像窒息的人想要空气。
就这么简单。
也这么难。
画室最近学生多了,展青来也更忙了,饭菜依旧合口味,工作依旧顺利,一切都在既定轨道上,上课下课,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只是无人时,沉默宛如蚕蛹吐丝,一层层裹上来,越来越沉。
他按时给露台的番茄浇水,黄花谢去,慢慢开始挂果,只是偶尔,在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的时候,他会对着那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意,失神很久。
燕慈黏他黏得更紧,菟丝花般依附,展青来依旧照顾他,他会和孩子们一起争展老师手心里的糖,孩子们还是会问:“小裴老师呢?他还会回来教我们吗?”
展青来面色如常:“他回家了。”
比起一个不再出现的老师,孩子们显然更关心即将到来的端午假期,欢呼着讨论各自的计划。
程信舟要陪父母回老家,燕慈则可怜兮兮地凑到展青来身边,依偎道:“展老师,假期我是没家可回了,让我跟着你好不好?”
展青来没有立刻推开他,侧头看向燕慈那双漂亮却深不见底的眼睛。
“燕慈,”他问,“燕慈,你是需要爱一个人,还是只是想给十七岁无家可归的自己,找一个家人?”
燕慈脸上眼底的柔软,瞬间凝固。
展青来不蠢,裴绛之固然骗了他,掌控算计,步步为营,但燕慈,也绝不可能是全然无辜、任人摆布的白兔。
他能如此精准地把握裴绛之的动向,甚至在某些时刻推波助澜,只说明他并非真正落魄,手段或许更加隐晦高明。
他觉得燕慈实在可怜,像在雪地踽踽独行太久的小兽,所以才会多给他一些无关紧要的温暖。
可温暖,被误解,也被利用。
燕慈很快从刹那的滞愣中恢复,没骨头似的,攀附上展青来的手臂,脸颊蹭着他的肩膀,声音蛊惑甜腻。
“那有什么重要的呢?青来,重要的是……我喜欢你,爱你啊。”
原来不重要吗?展青来蓦然想起来了裴绛之,这个人也曾黏在他的身边,小心垂问:“你相信我爱你吗?”
“如果那天是你面对我转身就走呢?”他反问,“这也不重要吗?”
燕慈哑然,展青来眼前却浮现一双空洞的眼睛,失焦淡漠,深不见底。
如果其他不重要,爱最重要,那么自己和裴绛之之间算什么,世仇吗?
燕慈精心雕琢的脆弱表情出现裂缝,他急切更贴近了些,几乎嵌进展青来怀里:“青来,你为什么不恨我?”
展青来:“可能是不必要。”
“如果不恨我,为什么要恨裴绛之?”
“我看上去,真的很恨他吗?”展青来反问。
燕慈失语,久久沉默后,他才说:“在你这里,只有他是特别的。”
爱也是,怨也是,如果真的恨,那应该也是。
“燕慈,爱不是怜悯。”
“我不回家,想一个人去走走。”
“你走吧,就这几天,你静静,让我也静静。”
端午节前夕,画室走廊。
小知兴奋地举着自己画的五彩粽子,手腕上挂着画室发的五色长命缕编织手链,铃铛清脆,像只快乐的小蝴蝶转着圈圈。
展青来看着小姑娘明媚的笑脸,忽然开口:“裴知春?”
嗯?”小知下意识扬起甜甜微笑,却在下一秒意识到什么,眼神一呆,连忙摆手,“额,展老师……您记错了,我叫唐知春……”
展青来笑了笑,蹲下身,与她平视:“裴缙之是你的爸爸,裴绛之是你的叔叔;你告诉我们你叫唐知春,是因为你妈妈叫唐妙,对吗?”
小知:“……”
完蛋了,一字不差!
展青来看着她这副样子,无奈莞尔,蹲下身摸了摸小知的头:“没事,我装作不知道,好不好?”
这还能装作不知道吗?小知弄不清楚,后半段一直坐立不安,直到唐妙来接她时,展青来叫住了她们。
“他还好吗?”展青来问得直接。
唐妙一愣,看了眼旁边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缝里的女儿,心下了然,抬头看向展青来,眼神坦诚:“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展青来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准备转身离开。
“展老师。”唐妙叫住他。
展青来回头。
唐妙看着他,语气郑重:“小绛很早就告诉过我们,他有一个很爱的人,那是他的选择,我们全家都接受;无论家世、性别,还是其他什么,他哥这人……有时候太关心则乱,做事没个轻重,以前如果对您有什么冒犯,我代他向您道歉,对不起。”
展青来静静驻足:“这不是您的问题。”
唐妙:“夫妻嘛,互相扶持罢了。”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我和他哥也有过埋怨对方、恨不得这个人下一刻死了算了的冲动,其实一切感情都是这样,越是亲近,才越容易怨恨,所以至疏,也至亲。”
唐妙笑了笑,带着过来人的通透。
“很多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小绛未必是良配,我们也完全接受您不选择他,您不必因为任何外界因素感到压力。”
“我知道了,”展青来颔首,“谢谢您,唐女士。”
送走了唐妙母女,画室彻底安静下来。程信舟回家了,燕慈也被他支开了,他提前告知过父母,这个假期不会回家。
仔细锁好了画室大门,展青来拎着最后一点垃圾下楼,将垃圾袋丢进桶里,他站在路边,点燃了一支烟。
他在等,等裴绛之破绽百出的偶遇。
毕竟他创造了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来。
四周安静,无人打扰,是谈话的好时机。
展青来想,他们其实是需要好好聊聊的,把一切摊开,无论是愤怒、失望,还是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残存念想。
一支烟慢慢燃尽,灰白的烟蒂被他碾灭在垃圾桶上盖的沙砾里。
预期的身影却没有出现。
四下依旧无人,只有初夏虫鸣,展青来微微蹙眉,难道自己猜错了?裴绛之真的放手了?
就在他心生纳闷,准备离开的下一秒!
刺鼻的气味猛地从口鼻处袭来!湿润的棉布带着强烈的刺激性味道,疯狂冲击着他的感官神经!
身后的怀抱异常温柔,颤抖着,紧紧箍住他,滚烫的液体,一滴,两滴,砸在他的后颈,烫得他皮肤一缩。
尽管面上的辖制很重,但拥抱的姿态,是近乎绝望的眷恋。
意识被迅速剥夺,视野陷入黑暗,展青来内心只剩下一个念头!
裴绛之!你他妈的有病!
明天有早课,晚安,[抱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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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 6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