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裴绛之一时哑然,不知从何说起,他承认,这次的玩笑真的开得极过分。
从展青来推门闯入的时候,他还是欣喜的,欣喜于展青来其实真的在乎他,可是不知为何,展青来突然就冷下来,然后淡声告辞时,裴绛之期望落空后的郁闷就达到了顶峰。
被心上人忽视的不甘不愿间,他才故意伪装一声不适的呻吟。
他真的只是为了吸引展青来注意罢了。
拙劣,幼稚,还有小小的气闷。
裴绛之没有想到会造成现在这样尴尬的局面,更没有想到会逼得展青来短短十分钟内连灌七杯烈酒,竟然只是为了带他走。
倘若展青来执意要带裴绛之走,根本无需这样伤身又伤心的痛饮,相拥同归是裴绛之满心期许的结果,给他们十个胆子也未必敢拦。
可是展青来和他们交际不深,他不知道在场没有人敢灌裴绛之酒,更不知晓所有人都在帮裴绛之作这一场局。
花花公子们起哄试探真心的游戏,惨烈的从来只有展青来一人。
“所以,你没醉?”展青来死死攥住裴绛之的领口,脸色惨白,眼尾深红,“裴绛之,你没有喝酒,你没醉!”
裴绛之慌忙解释:“对不起!青来,我只是——”
“松手……”展青来再也听不下去了,抬手抵在裴绛之的胸口,想推开他。
“青来,”裴绛之自然不可能松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们先回家……回家我和你解释……”
要什么解释啊?不过就是玩笑而已?
展青来低头,笑出了声,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下,越来越多,落到了裴绛之抱着展青来的手背上,烫得令人心惊。
“我让你松手……”
“你先冷静……”
“裴绛之!我让你松手!!”
青年骤然的嘶吼声痛极了!剧痛疯长,几欲撕裂,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份怀抱,再也不敢贪恋这一星半点的温柔,刚才夜雨奔徙一场的冷后知后觉的弥漫上来,渗透到了他的骨髓里!
展青来挣扎得太厉害,裴绛之不敢刺激他,连忙改抱为扶,却在下一刻,猛然被青年挣脱!
太难堪了,怎么可以这么难堪?展青来自言自语,自己风尘仆仆的赶过来,见到了裴绛之心心念念的画上人燕慈,自取其辱的心软,然后被狼狈不堪的作弄一场。
裴绛之啊,我为什么会这么蠢。
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需要我的心软呢?
须臾之间,刚才被展青来硬撑着咽入喉中的烈酒再也忍不住,灼烧的刺痛在他的腹部涌动,劲瘦的躯体不受控地痉挛,强烈的呕吐感冲上喉咙!
含混着浓烈血腥气的酒液胃液被青年呕了出来,浑身颤抖,手背青筋遒曲,几乎要连着肺腑一起呕干净!
展青来竟然是空腹来饮酒!
“青来!”裴绛之惊呼出声,再度抱住踉跄倒下的展青来。
也是直到现在,他猛然惊觉,怀里的人身体烫得不自然,寒风微雨的十一月,这个人居然只穿了一身内搭的里衫,发尾还染着未干的水汽!
“救护车,救护车!”裴绛之连停顿都来不及,朝身后的那群人怒喝,“打120!叫救护车!”
“哦!好!”立刻就有人应下,裴绛之一秒都等不及,把展青来直接打横抱起,撞门冲出,电光火石之间,只匆忙落下一句,“我开车送他去医院!让他们给我半道接!”
展青来躺在裴绛之的怀里,胸口微弱的起伏。
他再也没有第二次推开裴绛之的力气,眼前的颜色越来越黯淡,所有声音越来越小,连被人抱起狂奔的颠簸感都微乎其微。
摇晃的呼吸,还有颠倒的时间,仿佛要把他带离错落当下。
展青来还记得遇见裴绛之的第一天,画室里的应届生们兵荒马乱,而还有一年才会面对这个压力的他悠哉悠哉地翘掉了画室安排的讲座,去买了一根雪糕,惬意游荡在长长的走廊里,时不时瞥瞥各个教室里学生们的画作。
这个差点意思,那个不够深入,还没正式集训的展青来眼光倒是高得很,挑挑拣拣,也没几幅可入眼的。
然后,他就看见了裴绛之。
很久以后,展青来都还记得那幅画,国内的联考越来越倾向于全因素素描,画得多,修饰的机会也多,更不容易出错,画面效果也更好。
可裴绛之画的却是纯线性素描,没有多余容错空间,用最直接的线条将人物定格在了微风拂过的一刹,游韧如丝的线随笔尖宛转。
曹衣出水,吴带当风。
展青来一时忘记了自己手里的雪糕,呼吸停滞,心跳却如鼓。
画毕,他提笔在画畔落下了名字——裴绛之。
事后多年,展青来都觉得裴绛之是替自己老师来报复自己的,他那一天就应该老老实实服从安排,乖乖去听完一场名家讲座,无知无觉地回到班上,继续低头画自己的画。
他一辈子也不会遇见裴绛之,仍旧安稳太平的肆意生长,自由无拘。
可他偏偏遇见了裴绛之,于是大难临头。
浮华渐老方明智,于情深处误青春。
展青来喜欢裴绛之。
展青来不想喜欢裴绛之了。
裴绛之守在展青来的病榻前,擦拭了好几遍他眼角又湿又涩的泪渍,他不知道展青来到底有多伤心,梦见了什么,睡着了,也哭得这样委屈。
恋人打着点滴的手指尖冰凉,裴绛之便两只手捂住,认真的吻,细细的暖。
“对不起,对不起……”
“青来,再也不骗你了。”
病痛缠身的人紧紧蹙着眉,想来是气他狠了,这样也不肯展颜好眠一会儿。
本不应该这样的,裴绛之想。
明明自己和展青来很好很好的三年,细水迢迢,相知相亲,为什么现在却闹成这样了呢?
裴绛之不知道事情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不对的,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展青来的时候,是个冬天,他只是一个刚来北京闯荡的小老师。
裴绛之那天是去帮忙接朋友家的孩子的,朋友是硕士时期、央美的同学,典型从地方奋斗到帝都的小康之家。
偶然遇见,假期探望画室朋友、因为人手不足,临时帮忙担任助教的展青来。
很多时候,裴绛之都觉得应当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值得他帮忙跑一趟,去接孩子的朋友不多;百忙无暇,无家教无司机保姆,需要他去艺术中心接孩子的朋友更是稀少。
他本不该去,可却恰好走这么一遭,恰好遇见也是偶然出现的展青来。
正在等朋友小孩下课时候,同班有一个孩子执拗,怎么也不肯多画一笔,主教老师手上还有几个学生,忙里忙外,只好先把他交给来看朋友的展青来。
朋友叮嘱展青来一定要带着他画完这节课的主题,否则一节课什么都没有,不好给家长交待。
彼时展老师眉眼青涩,头发没有现在那么长,只能扎起一小撮,穿得跟个再读大学生似的,白色宽大的卫衣裹着清瘦的身体,深灰长裤,半蹲在画室孩子的面前,明眸弯弯。
颜色装潢鲜艳明亮的美术教室里,独他一身淡色,语气温和,惹得裴绛之多看了几眼。
“为什么不愿意画画啊?”
“讨厌画画!”
“老师看见你自己背着自己的小本子来了,上面全是你自己画的吗?很好看呀?”
“我不喜欢课上画的东西,我讨厌画小花小草,我只想画自己喜欢的东西!”
教室外等下课的裴绛之好笑,这小朋友,小小年纪,竟然还怪有艺术家的风范,只求本心,任性洒脱,只是太奢侈,太多人,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
天真无瑕事,惟稚子或富贵可求。
展青来淡笑,不知想起来了什么。
他说:“我们画自己想画的画,好不好?”
不是一句很复杂的话,也没什么特别大的道理,懵然之间就拨动了裴绛之的心弦,会说贴心体己话的人不少,偏生展青来让他难忘,还总忍不住瞥来偷看。
许是孩提熙攘,其间的青年笑得太好看。
下课,朋友家的小姑娘甜甜地叫他叔叔,还给他看自己画的画,他心思却不在这里,旁敲侧击的向小朋友打听,今天的助教老师是谁?
“是展老师呀!是莫老师的朋友,叫……就是叫小展老师!”女孩两眼放光,“他特别温柔,教我画小鸟,还给我折过小花!说下次给我折玫瑰花!”
小丫头声音又亮又脆,裴绛之心涧上咕嘟咕嘟的冒着小泡泡——好厉害呀,还会折小花。
她看见了车外的人:“唉!是展老师!”
裴绛之猛的刹住了车——
大雪天,街口的青年撑着伞伫立在雪里,似乎在等公交车。
他鬼使神差地把车停在了青年面前,放下车窗,故作姿态的温声:“雪天路滑,我送展老师一程吧。”
青年像是被吓到了,下意识后退一步,他一看就是南方人,北方冬天最好是别打伞,否则一个不稳,单手怎么也不好平衡住身体。
譬如当下,青年整个人就向后滑去!
“小心!”不等裴绛之抓住他,青年已经狠狠栽倒在地,摔得狠,呲牙咧嘴,一时爬不起来。
裴绛之立刻就下车查看青年,没什么大事,就是崴了一下脚,修养几天便好。
这给了他可乘之机,不由分说把这个人抱起,拐到了自己车上。
许是突然被带上了陌生人的车,青年很紧张,有一搭没一搭的接着女孩的话,直到把她送到了父母手上,狭窄空间瞬间仅剩下了两人。
裴绛之侧目去瞧,竟和展青来的眼神撞上,小狐狸般的狡黠灵动,惊慌失措的匆忙跳开,他们在互相偷偷打量对方。
青年别过头去看车外的大雪,紧攥着自己的手心,耳尖发烫。
“看着展老师不像是本地人?”
“不,不是,四川人。”
“那展老师全名叫什么?”
“展青来,青色的青,来去的来。”
“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好名字。”裴绛之一心二用,开着车,语气调侃,“展老师,你再不告诉我要去哪儿,我可就得把你带回我家了。”
“啊!”展青来被裴绛之这句话惊得蹦起来,又撞到了头,裴绛之连忙把车停在路边,替青年检查额头。
“看样子今天实在诸事不宜,”裴绛之莞尔,指腹擦过展青来发红的额头,“我送你回家吧。”
展青来结结巴巴吐了一个地址,不近,在通州区。到了以后,裴绛之俯身替展青来解开了安全带,整个过程,两人离得及近。
呼吸洒落,他可以听见展青来的心跳声。
“你好,可以认识一下吗?我叫裴绛之……你的眼睛,很好看。”
“你好啊,”展青来眼底清亮,像是泪,“裴绛之。”
刹那,裴绛之胸膛重重一震。
“你好……”
他需要非常努力、非常克制,方才可以止住想要立刻锁门开车,将展青来带回家、关起来的奇异悸动。
(美术艺考小知识)注:
1.集训:美术高考前的聚集封闭式高强度培训,一般针对高三考生,但目标美院等优秀院校考生可能会提前准备,或直接就读艺校附中。
2.全因素素描:素描风格的一种,我国绝大部分考生选择的画风画法。
3:线性素描:简单质朴,也称线描,国画考生选择居多,对于基础于能力要求非常高。
4. 曹衣出水,吴带当风:中国画的衣服褶皱两种方式,分别源自中国古代名家吴道子和曹仲达,本句出自宋代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论曹吴体法》。
5.浮华渐老方明智,于情深处误青春:出自叶芝诗歌《沉默很久之后》。
这周五开始就准备压字数了(鞠躬),欢迎大家多多互动,可能掉落小剧场哦[亲亲][亲亲][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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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