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裴绛之依旧安然,理所应当的模样。
展青来麻木点头:“嗯,下课了。”
“展老师。”燕慈起身,当他完全站起时,展青来才注意到,他手中握着一瓶茶饮,无糖清茶,正是自己放在裴绛之桌上的那瓶。
展青来刻意错开眼睛,他很早就知道,在裴绛之这里,燕慈是特别的。
燕慈可以碰他的手机,可以靠在他的肩头呼呼大睡,可以抢走裴绛之碗里的最后一块鸡翅,也可以拿走他喝过的水杯直接饮下。
说来好笑,自己和裴绛之做尽一切亲密事,警小慎微,企及的不过是燕慈早有的起点。
多年前,大学爬山虎墙旁的灼热阳光重新洒落在展青来心上,毒辣辣的疼。
他垂眸微笑:“燕先生也在啊。”
“我来替出版社送合同,我和他的作品是同一家出版社,”燕慈无奈道,“说好一起等负责人,这人一个电话就走了,把刚回国的我扔那儿。”
“对不起,”裴绛之弯眉迁就,“请你吃顿饭补偿一下?”
“一顿饭那里够!”燕慈回身怒目谴责,“我还得替人家把合同给你,雪那么大,我还没办理国内驾驶证,知道我在咖啡店里等人来接我等了多久吗!”
展青来:“那他……是挺过分的。”
他知道燕慈说的是哪一天,他刚回国的第二天,也是展青来从病房醒来的那一天。
原来当天裴绛之还和燕慈一起相约会面了出版商,自己真是罪过,没好好安分,平白叨扰人家好事。
自己因为裴绛之等人的一个玩笑而酒精中毒躺于病榻,燕慈又因为旁人一个电话被裴绛之丢下。
这人真过分,两头要,两头伤。
“走吧,”裴绛之看了眼手机时间,“带你们吃点宵夜去。”
“我要吃涮羊肉!”燕慈道,“冬天就馋这一口。”
“还是王府井那家?”
“嗯!就那家!”
两人一问一答,格外默契,是展青来插不进去的默契。
“我就不去了,王府井太远,”这个时候合格床伴就该体面退场,不该掺合金主好事,他道,“明早还有事,起不来。”
“你明天也是晚班。”裴绛之戳破了展青来的应付,潜台词是,上午没事,可以休息。
展青来面色不改:“明早和朋友有约,不方便晚睡。”
约定是没有的,朋友是瞎编的,但现在没关系,不管什么由头,只要有用就行。
“就在通州吃吧。”裴绛之改口,“不远。”
燕慈淡笑:“好啊。”
展青来却依然坚持:“我不饿,不想吃。”
裴绛之眼神洒过来,展青来也不避让,两人就这么定定对视着,互相都从彼此的眼底看见了默然无声的锋芒,汹涌冰冷。
裴绛之神色泛凉,还欲说什么,燕慈却扯了扯他的衣襟,俨然主人模样:“展老师不愿意,你也别勉强。”
“不好意思了,”展青来赔笑,“燕先生,实在是不巧,每次都扫你的兴。”
“没事,”燕慈温和道,“展老师辛苦,理解。”
“他确实辛苦,”裴绛之冷笑出声,“汲汲营营,什么都得算计,什么都舍得下,能不辛苦吗?”
展青来愣在原地,寥寥数语,突兀,且刺耳。
“绛之。”燕慈小声道。
裴绛之唇角紧抿,死死别过目光,赌气一般不再去看展青来,但也并没有离开,就这样僵硬的驻足在原地,似乎在等待什么。
展青来眼神闪烁几许,笑意不改,他不再去看裴绛之了,而是将目光投向燕慈,这是自他得知燕慈存在后第一次,如此直白且平静地凝视这个人——自己替代的人。
真的极好看,眉眼精致,气质柔软,一颦一笑,足以观者心念甚久。
展青来都不用去照镜子,他知道刚刚下班的自己有多狼狈憔悴,倦怠疲乏爬满他全身,眼睛里藏满思量算计,每一步都得考虑下一步到底该怎么走,连年轻时候最引以为傲的心气都被磨得干干净净。
裴绛之是瞎了眼,自己怎么可以做这样人的替身呢?
展青来自嘲低笑,也许曾经偶然肖似,只是财气富贵养人,时至如今,到底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了。
他蓦然想起来一件与当下毫无关联的事,裴绛之的国画,燕慈的油画,由于本身家境的经济基础支撑,都往艺术的方向在走,所以两人的书也应该是摆在货架高处的精装收藏区,阳春白雪,倚重高阁。
而展青来的书,则是一年一换,面向艺术应考,摆在书架中间,随手可取,随意可翻,夹在同类样书之间,拼命推销,待价而沽,稍有松懈不佳,就会被迅速淘汰出局,再不见踪迹。
不配,展青来想。
裴绛之说的对,他就是精于算计,追名逐利,与他们这些天上明月,本就不是同路人。
相形见绌,愈看愈远。
“燕先生,”展青来扬唇一笑,微微点头,示意抱歉,“告辞。”
说罢,转身离去。
“展青来!”就在他即将踏出门之际,裴绛之冷声落下,“我让你走了吗?”
展青来回头:“小裴少爷,你不说我汲汲营营,什么都得算计吗?”
“如你所愿,我歇会儿,”他道,“不算了。”
不算了,也是算了。
展青来毫不留恋地回头,抽身离去,放任身后的一切,无关了,情深似海、洪水滔天,那都是十八岁的展青来天真的少年事,与二十八岁的他无关了。
“好啊!那你走!走了我看你在北京怎么立足!”裴绛之嗤笑,“展青来,你多看得起自己!你现在的名声和待遇,谁不是看我面子上给的!”
展青来无所谓,更没有回头。
轰隆一声!有什么被砸落扫空的声音,似乎还有燕慈劝说的温声软语。
裴绛之的怒喝遥遥传来,回荡在整个空无一人的封闭长廊——
“没我你在北京算什么东西!”
“现在想起来清高说不算了!好啊,你想去哪儿去哪儿!别回来求我!”
展青来从包里随意的掏出盒快空了的烟,抽出一只叼在嘴里。
他默默思索,今晚还是别去公寓那边住了,毕竟也算不得自己家,只是和裴绛之同居暂住罢了,现在碰头更难看。
可以住教师宿舍,只是突然中途插过去,床位应该被同居的老师们堆了不少东西,这个点大家都刚下班,他去也平白打扰别人。
还是附近找个房间将就一晚,明天早点来,把裴绛之刚惹出的乱子收拾一下,他叹着气,走出了博清大门,边走边点燃了手里的烟。
明天得去开会,上班,还有……还有去把东西从公寓里收拾出来……还有,孩子们的稿子没审完,得看完……
他深深吸了口烟,缓缓吐出飘零的白烟,看着它们四散飞升,最后都不见了。
更深人静,地面上还有白日覆上的一层薄雪,天地一色,意味萧索,形单影只的展青来踱步其中,像只丧家犬。
啪嗒,温热的水滴滴落在他拿烟手的手背上,迅速冷却,风一吹,脸上手上,刺刺不休的涩疼,展青来才惊觉,自己哭了。
“算了,”展青来笑,垂眸复道,“……算了。”
一根烟燃尽,展青来摁熄了烟蒂,随手扔进路边垃圾桶里,翻看手机,准备就近找个旅馆休息,恰在此时,一个陌生的电话猛然插入了他的眼前!
犹豫一秒,展青来还是接起了电话:“喂?请问您是?”
“……喂,”虚弱清润的男声响起,有些熟悉,“展老师。”
“展老师”三字吐出时,展青来终于抓住了那一丝的熟悉,那双风流俊俏的眉眼瞬间浮现在了他的眼前,他脱口而出:“季渐川?!”
之前他和季渐川把酒微醺,确实给彼此留下了联系电话,但是当时都有备注,并不是现在这个陌生电话。
“对不起啊,”他的嗓音很哑,似乎还压抑着哭腔,“你可以,帮帮我吗……来接我一下,我……咳咳咳……”
“你可以不来,可能会有麻烦,我的助理和经济人被拖住了,”季渐川不知道在哪里,那头流淌着掺杂着夜风的水声,“对不起,在北京,我还能联系上的朋友只有你了。”
“你在哪儿!”展青来直觉不妙。
季渐川说了一个地址,周边有人声响起,就匆忙挂断了,挂断以前,他只来得及丢下一句,“如果不方便,可以不用来。”
展青来直觉不妙,立刻查找地址,燕山别业,是一处私家的花园别墅区,想来也是季渐川所谓的“有点麻烦”范畴。
不做犹豫,他立刻在手机上下单打车,直到付款结束以后,展青来才意识到许多问题:易澄呢?他不是季渐川靠山吗?还有,该怎么进去?
北京私人的别墅公馆,如果没有备案或者邀请,以展青来的本事根本没法进去,但凡季渐川电话早十分钟,他都能抱紧裴绛之的大腿哄着人把自己带进去。
虽说刚才硬气得很,但事关普通人难以撼动的阶层结构,展青来依旧相当务实,第一时间想到了裴绛之。
要当没接这个电话吗?展青来犹豫,季渐川身为当红艺人,能让他觉得棘手,还发生在价值不菲的私家别墅内?这所谓的“麻烦”,想来不是他一个位卑力薄的普通人可以承担的。
蓦然触摸到放弃的边缘,展青来突然想起方才听见的水声,极近,甚至穿过了通行设备的隔阂,这样冷的天,季渐川竟然泡在水里,甚至是室外的水里!
车停到了眼前,展青来还没思索出答案,人却已经坐进了车内。
车外风景快速倒退,他打开手机,滑动联系人,目光定格在置顶头像处,不知何时,这个人早换了头像,丹青两色的晕染,若即若离。
方才裴绛之在他身后的怒吼好似再度回响,“现在想起来清高说不算了!好啊,你想去哪儿去哪儿!别回来求我!”
言犹在耳,字句皆真。
“你说的还真没错,我还真就那一会儿想着清高了。”展青来嘀咕着,扶着额头把散乱垂下的发撂起,虚软的靠在椅背上。
服软还来得及吗?或者说,在燕慈已经回来,近在眼前的情况下,他去卖卖这几分和白月光相似的色相,还来得及吗?
大抵……是不行了。
即便如此,展青来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拨下了裴绛之的电话,滴声响起,一声,两声……对面没有接电话,很快就摁掉。
轻而易举,不过两秒,快得展青来甚至没来得及将那一丝希望咂摸完。
意料之中,展青来扯了扯嘴皮子,自嘲苦笑。
真是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尤其在皇城附近,天子脚下。得了,自己作死,现在好了,求人都没法求。
季渐川也是病急乱投医,他展青来何德何能,一个那些权贵眼里供裴绛之取乐的玩意儿,怎么可能帮得到他?
等等!展青来目光陡然定格在了一个已经不知被积压到多底下的聊天栏前。
微信备注是——许延乔。
他最后一次和展青来的对话,是因为他们玩笑而酒精中毒以后,次日的赔罪,两人聊了几句虚与委蛇的奉承,许延乔最后留下的一句结尾是:
【展老师,害得您住院,实在抱歉,作为陪罪,如有需要,随时可以找我帮忙。】
小剧场:
燕慈(看裴绛之):“要不,我们也走了?”
(气头上刚放完狠话)的裴绛之:“等等。”
燕慈:“?”
裴绛之(默默收拾刚刚生气扫空的东西):“……”
燕慈:“别人的?”
裴绛之:“……我的,一会拍照发给他让他不用一早来收拾。”
燕慈:“……”
某种意义上被展老师调教的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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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