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鹿崖耽搁的时间远超沈栖迟预料。沈栖迟在回来的第二日清晨拉开门扉,瞥见安们村雪地中落花一般的炮竹残骸,方知年节已过,已是昌和四年了。
他回首看向坐在堂前逗鸟逗得乐此不疲的夙婴,去到卧房翻出一件大氅,披到他肩头。
夙婴肩膀一沉,回首便撞进沈栖迟清润的眸里。
“走吧,随我出门。”
元日约莫刚过不久,白雪覆着屋檐,檐角悬挂的冰锥在阳光下散发出琉璃般的光芒。空气中浮着尚未消散的硝烟味,混杂着甜糯的年糕香味,沈栖迟思忖着从谁家那里借点年糕,余光瞥到一旁的夙婴,见他扭头定定望着左方,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不远处穿着大红新袄的孩童扎堆在老树下,踩着雪泥追逐嬉闹,绢纸扎的风车被高高举起,于风中旋出模糊彩晕。
翠鸟精立在大妖肩上,同他一齐扭头盯着那个风车。
沈栖迟暗自莞尔,当下并未作声。
一人两妖行至一处小院前,叩响门扉,不多时,萧悯喜气洋洋的脸孔出现在门后。
“沈兄?”他面露惊喜,“何时回来的?”
“昨儿夜里。”沈栖迟将备好的年礼递给他,“我不在的这段时日信差可有来过?”
“谢过沈兄——不曾。不过,我这里倒有另一样东西转交给你。”萧悯折身进屋,不多时拿着一个菜篮子和一张描金红贴出来,“长庭要成亲了,你不在家,请柬就递到了我这里。”
沈栖迟稍感意外:“他不是即将进京赶考吗?”
“是啊。”萧悯顿了顿,“那小子有福,能娶县令家的明珠,婚期定在上元之日。听他的意思,是回门之期一过便动身赴京。”
夫妻俩新婚不久便要分隔两地,沈栖迟意会萧悯言下之意。
李长庭如今是县里唯一一位举人老爷,免徭役田赋,可用九品冠服,任县中小官,加之品貌不俗,又在县里落了宅,就算此番春闱落榜,亦可谓青年才俊前途无量。县令恐怕是怕他进京后被繁花迷眼,故而匆忙定下他与自家小女的婚事。
不过那两人两情相悦,也算好事。
沈栖迟回想起中秋那日碰到的才子佳人,笑了笑道:“成家在前,建功于后,亦是一桩美事。”
萧悯点头称是,顺手递出菜篮子,“你昨夜方归,想必行路匆忙,年节诸物俱未张罗,贱内蒸了些年糕,你且拿去,应付过今日。”
沈栖迟也不同他假客套,谢过后便欲接过,一只手从身后伸来,率先提过了菜篮。
“我来。”夙婴低首瞧他。
沈栖迟朝他笑笑,又听萧悯道:“年后村塾启馆,沈兄还是循旧例——晨课蒙学,晡时授经?”
沈栖迟略一沉吟,道:“不瞒萧兄,此次前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
“我不日即将远游,归期难定,故而请辞教席,望萧兄允准。”
萧悯大感意外,随后若有所思地朝正低头撸鸟的夙婴投去一眼,后者似有所觉,抬头回望,他收回视线,问道:“可是要去北域?”
沈栖迟言简意赅:“回京。”
萧悯讶道:“沈兄原是京城人士?”
沈栖迟点头,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多年未归,回去瞧瞧故友。”
萧悯识趣没有追问,只是颇感可惜地长叹一声:“沈兄有事,我自不可相拦,只需记着塾中讲席永为沈兄所留。”
他是沈栖迟在这村里唯一能够相谈甚欢的好友,虽常拿沈栖迟打趣,却也给予颇多照拂,沈栖迟心中一暖,也不再道谢,只与萧悯相视一笑,一切尽付不言中。
萧悯浅揖道:“山高水远,长路多艰,君自珍重。”
沈栖迟回以揖礼:“珍重。”
*
“我们要去哪里?”回去的路上,夙婴问道。
“京城。”
“很远吗。”
“很远。”沈栖迟笑了起来,“也很热闹,你会喜欢的。”
夙婴眼睛一亮,“比中秋还热闹吗?”
“比中秋的县城还热闹,有许多美食佳酿。”
翠鸟精兴奋地扑棱起翅膀,飞到沈栖迟肩头,啾啾叫唤。沈栖迟展颜:“自然不会落下你。”
翠鸟精欢呼雀跃,展翅飞向半空,对即将到来的远游满怀期待。
要知道它活了这么多年,还没去过南抚山以外的地方呢。
“京城是你的……”夙婴停顿一瞬,好似在脑海中搜寻恰当的措辞,“你的故乡吗?”
沈栖迟点头:“我在那里长大。”
夙婴停下脚步,目光灼灼:“我想去看看。”
不是因为那里有多热闹,有多少美食佳酿,而是因为那里是沈栖迟长大的地方。
沈栖迟淡淡一笑。
夙婴看着他的笑容,心如春水初涨漫过嶙峋崖壁,湿润而流连不去。
当日中午,沈栖迟蒸了些萧悯赠予的年糕,浇上熬化的红糖充作午膳。年糕软糯,红糖香甜,夙婴不知不觉吃了很多,直至腹中半饱不经意抬头,方觉沈栖迟早就吃完了,坐在对面静静注视着自己。
眼神宁静而温柔,饱含着夙婴看不懂的深意。
夙婴咬着筷子,心中春水卷起了浪潮,无序拍打着崖壁。
他没意识到自己的模样透着丝单纯的傻气,沈栖迟唇角浮起抹笑,“饱了?”
夙婴方感窘迫,赶忙放下筷子,“饱了。”
沈栖迟是按照两人食量蒸的年糕,闻言瞧了眼桌上剩下的半碟,心知夙婴说的假话,便道:“多吃些,别浪费了。”
夙婴顺驴下坡,又提起筷子伸向桌子中央。紧接着,沈栖迟向他介绍起人间的年节,年糕的做法,年节吃年糕的寓意,年节其他风俗。
夙婴在满口米香和清泉漱玉的讲述中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场血战,他想起自己的恐惧与不舍,面对金鹏的决绝与孤注一掷,觉得自己丑陋时的胆怯与羞耻。
这些都是沈栖迟带给他的,他想起初见时沈栖迟一本正经地言明伴侣间最重要的是感情。
那么,这些算吗。
他思绪游移,没留神自己问了什么,一句话从唇边溜了出去。
“凡人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事来过那么多节日?”
沈栖迟似乎愣了愣,而后道:“这是历朝历代延续下来的习俗,至于为什么,我亦无法回答。”
夙婴略感惊奇:“原来还有夫子不知道的事?”
沈栖迟失笑:“夫子亦非全知全能。”他摇摇头不再言语,起身去到灶边,开始准备之后路上需要的干粮。
夙婴想了想,跟上去从背后搂住他腰身,下巴懒懒搭到他肩上,明知故问:“你在做什么?”
沈栖迟便开始讲解怎么烙饼,夙婴微微歪头,就着这个亲密无间的姿势凝视他不断张合的红唇,挺直的鼻梁,微微低垂的长睫,眼尾红梅落雪似的小痣,渐渐失了神。
心底的浪潮于无声中平息,所有想不通的复杂心绪伴随退潮卷回水底,只剩一汪平静而温暖的春水。
所有他不明白的,他的夫子都会教他的。
他悄悄抬起下巴,在沈栖迟耳垂与下颌交接处落下一个黏糊糊的、混杂着红糖香甜的吻。
沈栖迟卡顿一瞬,随后带着无奈的笑意乜了他一眼。
他们一整个下午都待在厨房,烙了足量的饼带上路。沈栖迟从鹿崖带回的行囊还没收拾,又往里添了许多物什,变成了一个更大的行囊。
临行前沈栖迟从箱底翻出一个细长的长匣,从中取出一把通体银白的长剑,抽出小截剑刃看了眼,便利落收剑绑到行囊上。
秋水似的刃光在沈栖迟眉间一闪而过,夙婴目光游移,伸出两指新奇地碰了碰泛着冷意的剑鞘,“你会使剑?”
在他还是一条幼蛇时,南抚山来过几个剑客,斩杀林中毒虫猛兽如探囊取物,那时他藏在枝叶间,只见刃过处落叶翻飞,觉得凡人可怕至极,后来修炼成妖避世不出,回想起那几名剑客又觉其身如蝼蚁,是幼时的自己大惊小怪。
但那几手惊鸿照影似的剑法仍旧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不记得那几名剑客的模样,只记得气势凌厉,令当时的他胆寒。
和沈栖迟全然无相似之处。
“年少时学过几招,都是些花架子。”沈栖迟道,“此去京城山高路远,途中不知会碰到什么,带着好歹能防身。”
夙婴有点想看沈栖迟用剑的模样,他觉得就算提出现在使给他看的要求沈栖迟也不会拒绝,但看了看沈栖迟为了启程忙碌准备的身影,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冬日的安们村非常宁静,好似大雪将村落的炊烟、喧嚣、生机都藏到了深处。
夙婴跟着沈栖迟在一日清晨离开了这个他短暂生活过数月的小村庄,同时离开了栖息数百年的南抚山。
他们沿着山路慢慢走着,翠鸟精时飞时停,偶尔回望已被蜿蜒群山掩在后头的青堂瓦舍,后知后觉泛起不舍。
行至渺无人烟处,夙婴会变幻真身让沈栖迟坐在自己背上前行。走走停停几个时辰,一人两妖抵达了峰头县。
褪去佳节繁闹,峰头县只是一个刚历经严冬风雪草草打扫过的普通县城。没了花绸彩缎与满街吆喝,峰头县的街道稍显空旷。夙婴注意到石板缝里胡乱生长的苔斑,街道两旁裹着泥叶的雪堆,某些人家歪斜龟裂的户枢。
即使他去过的地方寥寥无几,也能看出这是一个有些陈旧的县城。
不同于终日不变的鹿崖洞府,凡间的每一日都不一样。
他跟着沈栖迟去到马市,看他被马贩领着穿行于马圈中,最后付了银钱,领了一匹矫健的深棕骏马回来。然后沈栖迟牵着马,领着他和鸟精住进了一家客栈。
“先在这住几日,等喝了长庭的喜酒再出发。”沈栖迟道。
夙婴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客栈厢房,对何时出发不甚在意。
和阿迟在一起就好。
*
李长庭成亲那日,峰头县重现了夙婴见过的热闹。县令女儿婚假,阵仗只大不小,十里红妆,绕城三圈,一路鼓乐齐鸣,新郎官才接到了自己的新娘。
披红挂绿的仪仗队经过客栈,夙婴临窗而立,见仪仗队敲锣打鼓大摇大摆地从街头出现,又目送其消失在街尾,眸底微光闪烁。
身后沈栖迟催促声传来,他回过身子,跟随沈栖迟离开客栈前往新郎官的府宅。
学生大喜之日,沈栖迟一改往日素净穿着,着了件靛青长袍,在面对李长庭时当真如一位师长,拍了拍这位紧张迎客的新郎官的肩,温声宽慰了几句。
夙婴与这位尊称沈栖迟为老师的新郎官仅有一面之缘,且从未正眼瞧他。然而今日乍见,新郎官身上流露的喜悦、紧张、羞涩、甜蜜,令每位宾客的目光都不禁停留几瞬,他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从李长庭洋溢着笑意的脸到他身上的喜袍,再到宅内喜堂,两旁宾客,最后落到挂着淡淡笑意的沈栖迟脸上。
然后再没移开。
喜宴的酒很好喝,他喝了许多,至酒阑人散已有醺意。不同于他,沈栖迟依旧克制,只浅酌了几杯,因此从李长庭的府宅出来,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但是夙婴能感受到从他心里传来的宁静,犹如无风时南抚山静止的林莽,鹿崖百年不变的琅玕。
他感受到一种熟悉,仿佛他仍身处于那七百年静止般的栖居中,而非贸贸然进入瞬息万变的陌生尘世。
一股安定包裹了他,夙婴咧开嘴,心中蓦地冒出难言的松快与高兴。
许是他笑得太过傻气,引来沈栖迟侧目,然而发问之前,似被夙婴身上的欢欣感染,口吻也带上了一丝微末笑意。
“怎么了。”沈栖迟轻声问。
“原来这便是娶亲。”夙婴笑着道。
沈栖迟愣了愣,想起夙婴初到安们村那日问他何为娶亲,他没有正面回答,时至今日,夙婴已经自己找到了答案。
“只是知道了什么是娶亲,便这般高兴?”他道。
夙婴点头,往前走去,心中松快满溢:“我知道我们和他们是一样的。”
我也会娶你,和你成亲,傻头傻脑地站在门口迎客,请大家喝喜酒。
他往前走了一段,迟迟没听到沈栖迟的回应,疑惑回首,才发现沈栖迟不知何时停下脚步,已和他拉开一段距离,怔怔地望着他。
夙婴从未见过他这般怔然的神色,好像受到极大冲击,以致失去所有反应能力。
然后他感受到,沈栖迟心中的宁静消失了,似南抚山刮起飓风,琅玕万年常青的生息衰败,玉果接二连三零落。
他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他听见沈栖迟轻如浮萍的声音。
“我能感受到,李长庭对他的新娘,新娘对他,我对你,你对我,都是一样的。”夙婴有些茫然地回答,“我说错什么了吗?”
沈栖迟动了动唇,“什么叫……你能感受到……我对你……”
“我的内丹在你那里。你高兴,难过,生气,我都知道。你不喜欢这样吗,对不起,我控制不了,但我不能收回来,你需要它。”
夙婴语无伦次地说完,然后看到沈栖迟的脸一点一点失去了血色。
几息之后,唯一的血色从沈栖迟苍白的唇里慢慢溢了出来。
他睁大眼,脑子一片空白,身体脱离思绪,飞奔过去接住摇摇欲坠的沈栖迟,指腹慌乱地去抹沈栖迟唇边的血。
“阿迟,你怎么了,哪里难受……”
沈栖迟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死死扣在手里,喘了一口气,双唇翕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在地府待了太久,筹谋了太久,不断回忆前世夙婴是怎么死的,不断提醒自己要做什么,以致于忘了前世夙婴是如何与他生活在一起,忘了他的一言一行,忘了他前世也曾参加过这场喜宴,喝了酒,带着醉意安静地走在自己身旁,迷茫地发出疑问。
“为什么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他那时如何回答?
他说:“他二人俱为凡人,为男子与女子,自然与我们不一样。”
可他与夙婴的关系,从来都同李长庭孙钰莓一般,是行夫妻之道。
如果说……
如果说夙婴一直能够通过内丹感知到他的心绪,那么他当时问的便是为何你我与他二人同为夫妻,对彼此的心意却截然不同。
如果说他一直知道……
是不是也知道他的厌恶、敷衍、抗拒,甚至偶尔的厌倦与厌恨。
知他虚情假意,口蜜腹剑,知他表里不一,道貌岸然,却依旧甘之如饴?
他不痛苦吗,不难堪吗,为什么能够始终装作一无所知待在他身边,心甘情愿受他蒙骗?
修炼七百余年的大妖,见过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他真的不懂吗?
他……不恨他吗?
沈栖迟压下喉中腥甜,“我问你……”他喘了一口气,“我问你,如果你当时没有生病,只有半颗内丹,你能打过那只金鹏吗。”
夙婴手足无措地抱着他,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及那只金鹏,只能顺着他的问话回答:“能,我能,那只金鹏很弱的。”
沈栖迟闭了闭眼,“没有内丹呢。”
夙婴点了点头,旋即意识到沈栖迟可能看不见,立马补充道:“也能。”
“即便你下山后怠于修行?”
夙婴点头,又慌慌张张地嗯了一声,“阿迟,你先放开我,我们回客栈好不好,找郎中,或者我……”
夙婴说了什么,沈栖迟全然听不见了。
他近乎自厌地苦笑一声。
他不恨他,只是心灰意冷,宁愿死在金鹏手里,宁愿死于雷劫,也不愿相信还能从他这里得到真心。
沈栖迟从未如此清晰地忆起前世的夙婴。
不使小性子,不会撒泼将仓廪闹得遍地狼藉,不会任性地讨要银钱买一堆无用的织线,甚少表达喜恶。只是沉默,欢爱,茫然,欢爱,沉默。
越细致,化作的刀子越锋利,一片一片地剜着他的心,直至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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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第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