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第十四章

日月如流,安们村很快迎来寒冷的冬季。

溪水结了浮冰,田野日渐覆上层经久不散的冰霜,村中不论男女老少也开始裹着厚厚的棉装出行。学堂点起炭炉,开始闭门授课,学子们吐着白雾诵读,一日课业结束,下学时天已黑得彻底。

学子们鱼贯而出,萧悯照例在门口目送,一眼瞧见走在其中的沈栖迟,他往沈栖迟身后张望了眼,几步上前,“令弟今日没来,还病着?”

“劳萧兄挂怀。”沈栖迟回道,“阿婴在家中静养。”

萧悯蹙了下眉:“令弟病了也有一段时日,可有叫三郎中看过。”

“只是些许寒症,没有大碍,我已配了药给他吃。”沈栖迟道,“料是从北地初来南蛮,水土不服罢了。”

萧悯随他一道往外走:“想来也是。令弟瞧着身子健朗,不像多病之人。今年冬日格外料峭,原本我还在担心你会不会病倒——你勿烦我说这等不吉利的话讨嫌,以你往年情况,我实在难以放心。”说着瞧了一眼沈栖迟身上衣物,“天寒地冻,沈兄穿得未免太过单薄。”

沈栖迟往年自也裹得严实,棉衣大氅围脖手炉样样不缺,然而即便如此也照样受凉。他并不喜穿着臃肿致使行为不便,但不得不屈服于南蛮严寒的冬季,今年仗着有夙婴内丹护体,难免任性了些。

他谢过萧悯关怀之语,应道:“我明日会多穿些。”

萧悯眉头这才舒展:“是了,沈兄当看顾好自己才是,否则谁来照料令弟。”

沈栖迟并未说谎,夙婴是真的病了。他回到家中,甫一推开门,翠瑶便兴高采烈地迎面飞来,绕着他飞来飞去。沈栖迟关上门,将寒风阻挡在外,旋即进入卧房,走到床榻边上,掀起被褥一角。

缩成一团的黑蛇浑身鳞片都失了光泽,约莫是察觉到屋中多了人的气息,懒懒睁眼看了眼,见沈栖迟立在塌边,便抬起脑袋想要攀爬到他身上。

“我身上凉。”沈栖迟将他按回原处,重新盖上被褥,只留一个脑袋在外透气,“今日还是跟昨日一样?”

夙婴蔫哒哒地点了点头。

屋内的炭火燃了一天,已有熄灭的趋势,沈栖迟添了几块新炭,拿火钳翻弄了几下。随后除去外衣,伸手在炭盆前烘烤了会儿,直至身上转暖,方回到塌边将夙婴抱到臂间。

翠瑶轻车熟路地飞到屏风上,安静地看着塌上一人一蛇。

沈栖迟手心捂着黑蛇的身子,静了片刻,忽道:“你如此病下去终非善事,我寻不到病因,或许回鹿崖,你会好受一点?”

夙婴动了动脑袋,心里郁闷极了。

他从未病过,焉知病倒是这般难受的体验,终日昏沉畏寒,做什么都提不起劲,看什么都是一片模糊。刚生病那几日,他还以为是久违的冬眠期由于失去半颗内丹而到来,直至七日前他床上直起身子时脑袋重得像灌了铅,一头栽倒在被褥间,方后知后觉自己是病了。

他病了,一个修为高深的老妖居然莫名其妙病倒了,何其匪夷所思。

沈栖迟并不等他的回答,当即将他放回褥子里,说道:“我们今夜便启程。”言罢起身收拾行囊。

他很快收拾出一个包袱,又写了一封告假信打算出门送予萧悯,翠瑶飞过来,自告奋勇去送信。它来回快,不出半炷香便归来。

至后半夜,村里人家的灯火陆续熄灭,整个村落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静。沈栖迟裹了棉氅,背上行囊,拉开衣襟将夙婴放至怀中,便熄了炭盆烛火锁好门窗,提上一盏灯启程。

翠瑶飞在左右,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它也十分担心夙婴,毕竟老祖宗出了意外,它们这些在老祖宗庇佑下过活的小妖最终也落不得好。

月色寂寥,唯有一点烛火在夜风中飘摇,沈栖迟的影子在小道上拉出长长一条,与山木张牙舞爪的影子交错相织。

夙婴昏昏沉沉醒来,率先闻到的是一股熟悉的冷香,而后才是草木山石混杂的独特气息。

周遭柔软温暖,平稳有力的跳动贴着麟甲传来,夙婴发了一会儿懵,旋即意识到自己在沈栖迟怀里。

他动了动,自沈栖迟领口探出头,目光所及仍是一片昏暗。

沈栖迟隔着大氅按住他往外钻的脑袋,“接着睡罢。”

“鹿崖很远,我带你去。”夙婴的声音被捂得发闷,“你带着我,几个晚上也走不到。”

沈栖迟稍松力道,依然按着他:“你且宽心,我走一段,累了便叫你。”

夙婴使劲顶开他的手掌,身子一扭跃出大氅落至地上,身形转瞬变大,不及沈栖迟反应尾巴便圈住他腰身放至自己身上,又施法在他周身布了个结界,免受行进时草木剐蹭。

待沈栖迟反应过来,两侧草木已在飞速后退,翠瑶也从悠闲地时飞时停改为奋力挥翅追赶。

沈栖迟捶了下大妖:“你放我下来。”

“不放。”夙婴闷声,“你累了也不会喊我的。”

沈栖迟抿唇,不说话了。

人之脚程与妖确实不可同一而论,需要沈栖迟走上几天几夜的山程,换了夙婴,天还未亮,鹿崖便已出现在视野尽头。

进入洞府后,夙婴的疲惫显而易见,几乎没有力气维持真身,甫一放下沈栖迟身形便疾速缩小,接着迅速朝琅玕树游去,然而没游出多远便被一只手抓起来。

沈栖迟将他按在自己臂间,与那双闪着迷茫的蛇瞳对视,轻声开口:“你太累了,先睡一觉吧。”

夙婴扭头看了眼不远处的琅玕,又看了眼近在咫尺的面容。

可能连沈栖迟自己也没意识到他此刻的神情有多压抑,那双总闪着柔和笑意的眼眸晦暗不明,总挂着淡笑的唇紧紧抿着,夙婴愣愣同他对视了一会儿,最后选择伏下脑袋,在沈栖迟臂间安眠。

沈栖迟走到琅玕下坐定,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作,直至怀里长蛇的吐息转为平稳,方低首瞧他。经过方才一遭劳累,黑蛇的鳞片黯淡得不成样子,仿若蒙上了一层阴翳。

沈栖迟单手在行囊里翻找了片刻,几息后仿若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看向一旁安静不语的翠瑶。

鸟精跟了一路,这会儿亦累得够呛,正摊在石头上喘息。

沈栖迟等它休息够了,方道:“翠瑶,帮我一个忙好吗。”

鸟精立时支棱起来。

沈栖迟将一片早已失去光泽的鳞片递给它,“带着这个,去我跟你说过的几个地方转一圈。”

*

沈栖迟不让夙婴吃任何灵果,不论是琅玕玉果还是寻木朱果,夙婴久病不愈,连化为人形的力气都没有。他妖力衰微,成妖后压抑的长虫本性日渐显现,时而神志不清,时而狂躁不安,然而面对沈栖迟却又神奇地保持着听话的本能。

即便如此,沈栖迟依旧不可避免被抽上几尾巴。他并不在意,以夙婴而今的力道,这几尾巴与其说是愤怒的抽打,不如说是委屈的宣泄。

夙婴不明白明明治愈伤病的灵果就在眼前,为何沈栖迟压着他不准他吃。他很不舒服,连以神识与沈栖迟对话都觉得费劲,但沈栖迟的回复始终如一。

“你只是累了,睡一会儿吧。”

夙婴不想睡觉,自从回到洞府,他大多数时间都深陷在漆黑的睡眠之中。然而沈栖迟的声音似乎有种无可言说的魔力,每当他轻声细语地同自己说话,他便难以抵挡自身体深处泛起的疲惫,转瞬便失去意识。

也许冬眠期真的来临了。

有好几次,他这般想道。

他不知道的是,他沉眠之时,沈栖迟也总在沉默,除却必要的活动几乎不从琅玕下起身,有好几次,他看着每天叼着蛇鳞出去转悠却又原样折返的翠瑶,手伸进行囊里,却在几息之后缓缓收了回来。

变故发生在鹿崖飘起小雪的那天。

翠瑶一如往昔离开洞府,却在半个时辰后惊惶失措地回来,沈栖迟反应很快,腾地起身,被慌不择路的翠瑶一头撞在胸膛上,又单手接住。

几根细羽在空中飘落,尖喙叼着的蛇鳞不见踪影,鸟精保持着狼狈的姿势自沈栖迟掌心抬起头,扬翅指向洞外,惊恐地叫起来。

杂乱的鸣叫中,一声石破天惊的尖啸自洞外响起,穿过石道,在巨大的山腹间回荡不绝。

旋即,翅膀有力拍打的声音传了过来。

鸟精停止尖叫,翅膀捂住脑袋,在沈栖迟掌间瑟瑟发抖。

沈栖迟神情浮起一丝凝重,臂间衣袖扯动,他低下头,看到久眠不醒的夙婴缓慢抬起身子,双瞳冰冷地盯着洞外。

“是什么来了?”沈栖迟轻声问。

夙婴没有说话,似乎脑子已经开始警戒,身体却力不从心。

沈栖迟看向埋头装死的鸟精,“翠瑶,外面是什么?”

“是大妖!很大很大的一只鹏,是来抢地盘的。”翠瑶尖声叫道,素日清脆的啼鸣混乱不堪,但一人一蛇都听懂了。

沈栖迟静默片刻,问道:“它会杀了我吗。”

夙婴立着身子,舌信飞快吞吐,颈部鳞片如同出鞘刀锋般逆立,浑身每圈肌肉紧绷如绞索。他能感受到一股强大且不怀好意的妖力正在逼近,洞府外的结界已然松动。

放在平常他不屑一顾,可若以眼下状态,他无法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他试图调动体内贫瘠的妖力,然而素来强劲的内丹此时如一口枯泉,只能勉强冒出零星水花。

沈栖迟的问话传到耳中时,他脑子有一瞬间空白。

两妖相争必有一伤,妖力冲撞的余波小精小怪尚且避之,凡人之躯如何受之?

外头的妖来势汹汹,带着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

是那只金鹏,曾经的手下败将,如今又卷土重来。

阿迟会被杀死吗。他的夫子会死在这场掠夺中吗。

不……他不允许。

他决不允许。

夙婴盘起身子,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下一瞬沈栖迟的声音又轻轻传来:“阿婴,你会带我们安然回家吗。”

带之一字被咬得格外重。

夙婴一愣,混沌的思绪翻涌起难以言喻的不舍,使得刚刚升起的赴死的勇气顷刻间消失殆尽,紧接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席卷而来。

他怔了半晌,意识到自己在颤抖。

他在恐惧。

此时此刻,他和那只羸弱不堪的鸟精一样在恐惧。

他恐惧失去沈栖迟,不管是因沈栖迟的死亡而永远失去,还是因自己的死亡而无法拥有。

轰——

结界无声而破,金鹏的长啸充斥在整个洞内,一场你死我破的恶战迫在眉睫。唯有琅玕不受所扰,静静伫立在幽深的山腹之内,散发着莹润柔和的光芒。

夙婴倏然而动,猛然冲向这棵千年神树,试图搏一线生机,然而却有一只冰冷如铁的手稳稳按住他。

“阿婴,你忘了吗,你还有半颗内丹在我这里。”他听见沈栖迟的声音传来。

几息之后。

黑蛇宛若出鞘利剑疾射而出,身形在半空中猝然放大,与俯冲进来的金鹏撞在一处。

两股强劲妖力猛然相撞,整座悬崖发出呐喊般的震颤。沈栖迟被震得倒退一步,靠到琅玕树干上,再抬头,蛇妖与鸟妖皆不见踪影。

碰撞、嘶吼、尖啸相继远去。

沈栖迟浑身僵硬,直至一个毛绒绒的脑袋从衣领探出,碰到下颌才晃然惊醒。

他掐了掐手心,双腿却不听使唤,最终只能跌跌撞撞地朝两只妖消失的方向跑去。

他跑到崖壁口,寻木枝叶迸裂,露出惨白内里,显然此处不久之前发生过短暂的鏖战。

沈栖迟仰头,只能瞧见对面崖壁高处两个黑点分了又合,合了又分,崖壁上被震断的枝桠如同落雪,带着绿叶簌簌坠入大江。

云雾四溢,两个黑点愈行愈高,逐渐脱离沈栖迟视野。

沈栖迟单手撑着崖壁,许久没有动弹。

他肌肤一片冰冷,翠瑶不经意碰到,冻得打了个哆嗦。它展开双翅覆于沈栖迟颈间,试图给他取暖。

沈栖迟毫无所觉,死死盯着那片云雾,视线由于长久未眨眼而变得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温热液体自头顶滴落至沈栖迟鼻尖。

沈栖迟慢半拍抬手,收手时只见指尖一点刺目的猩红。

他僵了半晌,掐着手心逼迫自己抬头——

巨蛇叼着金鹏,盘踞在崖壁之上,目光炯炯地与他对视。

又有一点冰凉落在鼻尖。

雪絮自云雾间落下。

沈栖迟意识到,下雪了。

今夜过后,落雪会覆盖一切血战留下的痕迹。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白眼狼们从地狱进修回来后
连载中乌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