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飞鸟一前一后落于树梢,树枝受力,轻轻压下。
谢无令抬头,不见飞禽,想这两只带脚的畜生,应是藏于叶中。
花无相没皮没脸,自尊自比看门罗汉,盘腿一坐也便看守百里家的大门。
黄金缕没空与这花泼皮瞎纠缠。
他才歇了一口气,又有客来。
谢无令站得高瞧得远,眼睛比黄金缕、花无相还要快上几分。
老远处奔来一人,这人腿脚快如豹鹿,跑起来不沾草不扬土,只在轻功一项上,便显示出一身高超武艺。
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待他停下脚步站定了,谢无相才得以瞧清人面。
“豹鹿”是男,岁数不说大也不说小,二十岁上下,刚刚好。
一身粗布麻衣,一根布条挽着冠,人与富贵二字不相干。
细看他,五官端正,两眉藏锋,骨骼匀称,身材有样,上不到过分健硕,下不至过于柔弱,全身上下也是正正好。
清清爽爽,轻轻松松,全身不带多余杂物。
身后背着一方斗笠,斗笠下压着一柄长剑。
男子站在府门前,站立许久,一步不肯迈。
黄金缕瞧他两眼含泪久转不下一心强撑,也跟着红了眼眶。
“百里胜……当真死了?”男子哽咽着声儿。
黄金缕沉默不语。
百里家的后山,只有家主的新坟。
太师祖的尸身骸骨,他亦未曾亲眼见过。
顾左右而言他,黄金缕拿了麻衣丧服,亲自给男子穿上。
男子婆娑着眼泪,不说话也不推辞。
“小春,太师祖待你一如亲儿,从前的恩恩怨怨,往后,你就放下吧。”黄金缕擦着胡须上的涕泪,字字掏心掏肺。
放下恩怨?
百里胜竟然一死了之!
眼泪夺眶而出,他不该为仇人泣泪,到底,还是为百里胜流下热泪。
这话传到天上,树上之人一点即通。
斗笠男子,谢无令虽不识得,容他攥着马鞭背着百里榜,细数江湖武林各处头目。
树上人转眼一想,轻易便猜到了此人身份。
小春,逢春。
杏花村。
清明剑。
祭灵剑法。
二十二岁。
百里榜上排名第十。
逢春。
见了逢春,花无相不愿再作百里家的看门狗,他软了筋骨瘫倒在地。
机缘造化,有人求之不得,也有人弃之敝履。
人,时也命也。
十数年前,百里家主过路杏花村。
不想,那块山野之地,竟还藏着一对儿雌雄剑客。
天下第一的名头,诱天下人厮杀争夺。
天下第一的剑客,引天下剑客拔剑杀之。
逢氏夫妻主动交出祖传剑谱,跪求天下第一的百里大侠全力与他们比试。
拔剑相向,生死不论,阴阳不忌。
逢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祭灵剑法,对上百里家主自创的游龙剑法。
几十招之后,夫妻二人双双死于龙吟剑下,死在十岁孩儿的眼前。
在那之后,百里家,每年的六月初六,逢春如期而至。
他一为问剑,二为报杀父杀母之仇。
不知他是刺杀还是祝寿,回回在寿宴上“耍”一曲“剑舞”,在百里家待个十天半个月,学几式游龙剑法。
得百里家主武学真传,得百里大侠指点迷津。
每每平平安安地来,次次平平安安地走。
来年的六月初六,再来。
如此往复,自逢春十二岁起,今年是第十一个年头。
这十年,百里大侠把小春当半个儿子养。
百里胜死了。
他杀他父杀他母,他亦他父亦他母。
二人之间的恩仇纠葛,难以言说。
“怎么死的?”逢春低声问道。
黄金缕摇头不语,他不知内情,答不上来。
“他只能死在我的剑下!是谁杀了他?”声音扬起,震动飞鸟,意味坚定,逢春断定百里胜为人所害,为人所杀。
花无相原先平躺成一字样,听了这话,立即起身坐成探手罗汉。
百里家主死得蹊跷,绝非含笑善终。
树上的谢无令心神振奋,恨不能纵身跳下树去。
用他那双不明真相的耳,去贴黄金缕心知肚明的嘴。
百里胜之死,必有古怪,百里家一朝覆灭,究竟葬送于谁人之手?
地上的树上的,皆属武林末流,兜着圈子转着弯儿,想问不能问。
武功高强之人,站得直立得正,说话声高有底气,叫他二人不约而同好生羡慕。
黄金缕摇头晃脑,无不叹气,“我父亲在门内,快去罢,去送太师祖最后一程。”
黄伯牙在内,黄金缕在外。
老子知道的必然比儿子多,逢春披麻戴孝,执剑进入百里家。
逢春才去,黄金缕一抬头,拱手迈步,跑着过去接应。
花无相谢无令四眼扫去,只见一位很有姿色的徐娘穿红挂绿,斜坐在马上吃着烟斗。
黄金缕两掌相叠,掌心朝上,给那女人踩着当马凳。
女人,年纪不小,气势,同样不小。
江湖之中,女流之辈,能叫天下第十的黄金缕躬身作马奴的,只有三位。
一位是天下第二的秋山暝,秋山女侠。
另一位,是百里家的独苗大小姐百里星。
还剩一位便是长安城的擒眉。
一祖四宗之下。
天下第六,百里榜第五。
这一席位,真可谓人才济济。
也可以说,各路人马争得头破血流,挤得你死我活。
百里榜第五,共有五人。
这五位高手,都非昙花一现。
他们站在榜上,十数年不曾变动,一如上头的一祖四宗。
自称天地一屠夫的屠天,冷沙洲洲主杀地,金针见血擒眉,真君道长羊公,虚空和尚善目。
屠天,假屠夫,真樵夫。
杀地,小岛主,真渔民。
羊公,假道士。
善目,假和尚。
擒眉,人在长安街上开着一家客栈,名为赶巧客栈。
她少年时曾习得一身邪门功法,名曰金针见血。
江湖传言,其内力如针刺脉,若遇不如她者,十步之内催杀内力,能令人肌肤生血五脏翻腾。
皮肉见红,神仙难救。
若遇至尊强者,皮色自然如常,那此功便是无用,赶巧赶巧,老板娘换脸变色,恭敬请上者喝酒吃肉。
金针见血玄妙邪门,百里家主听闻,喝酒吃肉赶巧抢了去。
此功难学,倒也只对常人。
百里大侠武功深厚,内力换做真气,全身运转,百步之内碾压上来,人畜不分,一息皆死尽。
于是乎,金针见血“嫁”到百里家,改头换面,成了火树银花。
人死前,五脏灼烧,大口大口吐血,只比火树银花还要惨烈。
功法被抢,老板娘并不在意,反而年年叫人往百里家送酒送肉。
好酒好肉,把老爷子哄得舒舒服服。
前几年,老板娘嫁了长安城里一个姓宝的男人,生了个女儿,爱之如命,就唤她如命女。
酒过三巡,老爷子喝得尽兴,老板娘一哭一求,只说命中只有一女,她那如命女尚有根骨,只恨无良师教导,百里大侠听了心软,便让宝如命女拜其女百里星为师。
百里星,百里家的大小姐。
除百里族人,无人见过她的真容。
自然,也无外人与她套招交手。
就连六书生,也不曾见过。
故,她虽大有名气,却名不在百里榜。
传言说,百里大侠一身武学,武林百家,江湖各派,尽归她一人之身。
谢无令自然不信,花无相当然不信。
玉烟斗往细腰上一别,擒眉苦笑道:“老娘带了好酒,可惜,老爷子吃不着了。”
黄金缕接过酒,两眼瞧着前辈出神,余光仍不忘盯着自己两手掌面皮肉。
“你家小姐,如命女的师父呢?”
百里家全族皆死!
百里全族是全族,百里胜是百里胜,百里星是百里星。
不把她单拎出来细说,那便是好生活着。
黄金缕不好言说,老板娘开门做生意,瞧他那支支吾吾的样儿,转念笑道:“老龙王死了,没人擒得住她,龙太子跑了,是也不是?”
“小姐不在,这几日只怕难熬,还请老板娘襄助一二……”黄金缕拱手一拜。
“老爷子没了,大小姐跑了,这是要把你们黄家压死啊,也罢,既然来了,我总不好袖手旁观……”
二人正说着话,身后飞来一匹大黑马,大黑马上坐着一头黑皮大汉。
大黑汉子背着一口大黑刀,翻转筋斗落地,一脚踢飞碍事的花无相,连带着震开两个差役。
大汉两眉直冲天,胡须连天连地,大摇大摆站在胸中间。
这是天地一屠夫,屠天。
屠天气势如虹不管不顾,无人敢拦,无人能拦。
大黑汉子背着大黑刀大步流星如履平地,翻着筋斗进了百里家。
谢无相不错眼地瞧,这大黑汉子像一只大黑耗子,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长安的擒眉到了,九江的屠天到了。
冷沙洲生于应天江上,杀天不到,全系路远。
而那羊公、善目,常流连于中原之地。
怎会晚于擒眉、屠天?
只怕是人早到了,躲在暗处不肯现身。
思及此,谢无令左顾右盼,要想仗着人在高处,寻那对假僧假道。
前后左右瞧遍了,找寻不见。
谢无令想伸了脑袋往天上瞧,忽而灵智入脑按住了脖子。
此树高大茂密,适合隐匿。
而方才分明……踏枝无鹊。
莫非羊公、善目就在他顶上?
惊心动魄,头顶冒出无数冷汗,内息紊乱,谢无令四肢俱软,越想越觉得怕,他险些站不住脚,几次三番要往下跌落。
上有羊公善目,下有擒眉黄金缕。
他咬着牙告诉自己,死也要撑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