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裹着冰碴子斜劈而下,铁皮棚顶被砸出密集的鼓点,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颤抖。潮湿的暗巷里,腐烂的银杏叶浸泡在污水中,随着积水打着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顾沉将白砚抵在斑驳的砖墙上,墙皮在撞击下簌簌剥落,落在少年沾着泥浆的发梢。白砚后背撞上墙面的瞬间,口袋里滚落出半块发霉的面包,在混着污水的泥浆里碎成渣,引来几只蟑螂匆匆逃窜,触须扫过他裸露的脚踝。顾沉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指腹抚过白砚眼下青紫色的淤青——那形状分明是成年人五指的轮廓,指尖碰到伤口时,白砚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顾沉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每个字都带着压抑的颤抖:“为什么要躲我?”
白砚偏过头,睫毛上的雨珠簌簌坠落,在脸颊犁出几道水痕。
三个月前的画面如利刃般割开记忆:法院走廊冰冷的金属长椅上,油漆早已斑驳脱落,他蜷缩在角落,看着母亲被债主扯乱精心打理的卷发,珍珠耳环甩在地上摔成两半,一颗珍珠骨碌碌滚到他脚边,他伸手去够,却被债主一脚踢开。母亲尖叫着挣扎的模样与父亲被警察带走时低垂的头颅重叠,父亲西装上的第二颗纽扣不知何时掉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此刻雨水正顺着他的睫毛滑落,混着脸上未干的泪痕,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浑浊的痕迹。他疯狂挣扎着想要抽回手腕,却被顾沉扣得更紧,旧毛衣袖口滑落,露出手肘处结痂的擦伤——那是昨夜翻找垃圾筒时,被生锈的铁丝划破的,伤口周围泛着不正常的红肿,隐约还能看见化脓的迹象,每动一下,都有细微的刺痛感顺着神经蔓延。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白砚咬着牙,后槽牙几乎要将口腔内侧磨出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月牙形的血痕在皮肤上蔓延,仿佛这样就能掐断心底翻涌的难堪。在他最狼狈的时候,顾沉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衬衫出现,身上还带着雪松香水的清冷味道,反而让他觉得自己像只浑身跳蚤的流浪狗。记忆突然闪回高中操场,暴雨倾盆的傍晚,积水漫过塑胶跑道,自己被混混按在篮球架下,额头磕出的血顺着鼻梁往下淌,铁锈味在口腔蔓延。是顾沉冲过来挡在身前,白色校服被染成血红,却还回头冲他笑:“别怕”,那笑容在雨幕中模糊,又清晰地刻进他的骨髓。可此刻,他却在顾沉面前如此不堪,连一块干净的面包都没有。
顾沉的眼神瞬间变得暗沉,像是暴风雨前的乌云压境。他俯身凑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白砚耳畔:“你以为我是来同情你的?白砚,你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他突然扯开领口的银链,金属碰撞声清脆刺耳,露出锁骨下方新鲜的创可贴,边缘还渗着血丝,“上周在便利店,是谁隔着玻璃,看着你偷面包却没报警?”白砚的瞳孔猛地收缩。那天的场景如电影倒带般重现:便利店冷白的灯光下,货架间的缝隙里,他鬼鬼祟祟躲在角落,心跳声几乎要震破耳膜,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当他将面包塞进怀里时,从货架缝隙里,他确实感觉有目光盯着自己,却没想到是顾沉——顾沉就站在便利店外,隔着雾气氤氲的玻璃,眼神里满是疼惜与担忧。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高中时期,顾沉总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在他被人欺负时挺身而出,在他失落时递上一颗糖。有次他在物理课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课本上盖着顾沉的校服外套,还留着淡淡的皂角香。可那时的他,因为父亲醉酒后的打骂,将自己封闭成浑身是刺的刺猬,把顾沉塞进行李箱的保温饭盒倒进垃圾桶,撕碎对方写满鼓励话语的纸条,恶狠狠地说“别来烦我”。此刻那些被撕碎的纸条,仿佛化作锋利的碎片,扎进他的心脏,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白砚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潮湿的霉味钻进鼻腔,让他想起地下室漏雨的墙角,墙面上长满墨绿色的苔藓,每次下雨,水就会顺着墙角的裂缝渗进来,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水洼。想起被法院查封的别墅里,自己房间的钢琴盖上积满灰尘,那架价值不菲的三角钢琴,如今却成了无用的摆设。想起母亲收拾行李时说的“别跟着我”,行李箱轮子碾过大理石地面的声音至今还在耳边回响,母亲头也不回地离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远。想起自己睡在桥洞下时,老鼠从脚边窜过的寒意,粗糙的水泥地硌得浑身生疼。想起昨天在工地搬砖被工头克扣工钱时,对方嘴里的酒气喷在脸上的恶心,还有工头油腻的手掌擦过他后颈时的触感,那种令人作呕的感觉,到现在都挥之不去。
顾沉突然捧住他的脸,指腹擦去他嘴角干结的泥渍,掌心的温度灼烧着白砚冰冷的皮肤。路灯透过藤蔓在两人脸上投下交错的阴影,藤蔓的影子如扭曲的手指,在他们脸上晃动。顾沉的眼神坚定而炽热:“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身份、你的家庭,我只要你。”话音未落,顾沉已经低头吻住他。白砚先是一怔,随后剧烈挣扎起来,他踢起的泥浆溅在顾沉裤腿上,牙齿几乎要咬穿对方的嘴唇。但顾沉紧紧地抱着他,手掌按住他后颈,像是要把破碎的他重新拼合。这个吻带着长久以来的思念与压抑,也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雨水混着咸涩的泪水滑进喉咙,白砚感觉自己像是溺水的人,在黑暗的浪潮里沉浮,鼻腔被雨水灌满,窒息感与顾沉的温度交织。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高中时顾沉为他打架后肿起的眼眶、顾沉偷偷放在他课桌里的早餐、顾沉在他生日时送的那本被翻旧的诗集……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挣扎渐渐平息,缓缓闭上眼,回吻时尝到了顾沉嘴角的血腥味——是被自己咬破的,那血腥的味道里,仿佛混杂着多年来错过的时光。
雨还在下,但暗巷里的两人却感受不到丝毫寒意。顾沉松开白砚,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呼吸扫过他泛红的脸颊:“跟我回家,这次换我来保护你。”他牵起白砚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潮湿的皮肤渗进来,让白砚想起小时候在海边,父亲把他的脚埋进温热的沙子里,那是记忆里最后的温暖。可此刻这份温暖太过真实,让他忍不住想要退缩,身体本能地向后倾斜,却被顾沉稳稳托住。顾沉似乎察觉到他的不安,将他的手又握紧了几分,低声说:“别怕,有我在。”
顾沉的公寓在顶楼,推开门就是满室温暖的灯光。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檀香,白砚盯着玄关处整齐排列的拖鞋,其中一双蓝色的显然是新买的,鞋尖还沾着未擦净的灰尘,像是匆忙买下的。鞋柜上摆着一张合照,是高中班级出游时拍的,照片里顾沉站在他身后,微微探出头,嘴角挂着腼腆的笑。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本翻开的相册,里面夹着各种电影票根和游乐园门票,每张票根背后都写着日期和简短的文字,最新的一张写着“等你回来”。浴室蒸腾的热气中,白砚盯着镜子里自己凹陷的脸颊和身上纵横交错的淤青,突然被裹进蓬松的浴巾,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顾沉蹲在地上,用棉签蘸着碘伏擦拭他膝盖的伤口,动作轻得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明天带你去医院,把蛀牙补上。”白砚别过脸,看见洗手台上摆着新牙刷,粉色的刷毛还带着塑料包装,旁边的漱口杯下压着一张纸条,是顾沉工整的字迹:牙膏在左边第二格。镜子边缘贴着便签,上面列着早餐食谱,有几行被反复涂改,墨迹都晕染开了。
深夜,白砚躺在铺着薰衣草香氛的被窝里,听着隔壁传来顾沉翻书的声音,书页翻动的沙沙声规律而安心。月光透过纱帘洒进来,照见床头摆着的相框——那是高中运动会时,顾沉偷拍的他跑步的样子,背后是漫天晚霞,他的发丝被风吹起,脸上带着少年意气的笑容。相框旁边放着一个玻璃罐,里面装满了星星形状的纸条,每张纸条上都写着字。他伸手摸出一张,借着月光看清上面写着:“今天你在课堂上回答对了问题,真为你骄傲。”他蜷缩的脚趾慢慢舒展,第一次在陌生的地方,感到安心。可当他摸到枕头下藏着的安眠药瓶时,指尖还是忍不住颤抖——那是他在工地厕所捡到的,攒了半个月,瓶身标签已经模糊,里面的药片在黑暗中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想起白天在菜市场,看到顾沉和小贩讨价还价的样子,为了省几块钱,磨了好久,最后却毫不犹豫地买了他爱吃的草莓。
接下来的日子,顾沉的生活彻底被打乱。清晨五点,厨房的灯光总会准时亮起,他会悄悄把温热的粥放在白砚床头,用便利贴写着“记得吃药”,字迹旁还画着笨拙的太阳图案;有时还会附上一朵用纸巾折的小花,花瓣上沾着面粉。下班回来时,他的公文包总会鼓出不同形状,里面是精心挑选的水果,强迫白砚吃掉半碗。有次白砚偷偷翻他的日程本,发现密密麻麻写着“督促吃药”“预约心理咨询”“买维生素”,还有被划掉的“找白砚同学录”,纸张上有反复涂改的痕迹,像是犹豫了无数次。在书房的抽屉里,藏着一叠病历单,是顾沉自己的,诊断结果是长期失眠和焦虑症。而在厨房的角落,藏着白砚偷偷倒掉的半碗粥,混着没吃的抗抑郁药片,粥水在下水道口凝结成白色的痕迹,如同他难以言说的挣扎。有一次,他半夜醒来,看见顾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手机里他以前的照片发呆,屏幕的冷光照在顾沉脸上,他的眼睛里有泪光闪烁。
三个月后的雨夜,白砚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顾沉系着卡通围裙煎牛排。暖黄的灯光下,男人耳尖泛红,手忙脚乱地查看菜谱,油渍溅在围裙的小熊图案上。抽油烟机发出轻微的嗡鸣,混合着牛排煎制时的滋滋声。白砚突然想起暗巷里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眼眶发热。他走过去从背后环住顾沉的腰,脸贴在对方背上:“以后,换我给你做饭吧。”话音刚落,他感觉到顾沉的身体僵了僵——因为他摸到顾沉口袋里鼓起的药盒,和自己枕头下藏的,是同一个牌子。白砚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药盒的轮廓,听见顾沉吞咽口水的声音,锅里的牛排发出滋啦声响,油烟升腾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过了许久,顾沉关掉火,转过身,将白砚紧紧拥入怀中,下巴抵在他头顶,轻声说:“我们都要好好的。”
窗外的雨依旧在下,但这一次,白砚不再害怕黑暗。他看着顾沉转身时慌乱藏起药盒的模样,突然明白,原来在接住他破碎的同时,顾沉也在用体温焐热自己心里的冰。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两个满身伤痕的灵魂,正在笨拙地互相舔舐伤口,愿意牵着对方的手,从泥泞走向星光。白砚踮起脚,轻轻吻去顾沉额角的汗珠,在油烟与雨声中,听见彼此心跳逐渐重合的声音。他们知道,未来的路或许依然充满艰辛,但只要有彼此在身边,就有了对抗一切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