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在赛城有过同住的经历,苏品清并不是非常排斥独自进入薛燃的住处。因此在晚上十点五十分时,薛燃已经在自家的厨房大展身手了。
薛燃天生五感灵敏,是薛家最具天分的小辈。厨艺这件事说来简单却又复杂,简单在基础的厨艺不需要天分,复杂在高精的厨艺无天分而不可触达。薛燃便是天赋型选手。
即便他从未把多少心思放在厨艺上,也始终是最适合继承薛老爷子衣钵的人选。
薛燃不太愿意承认自己对馥郁阁有感情,更不愿承认他能在那些菜品中尝到十分特别的味道。因为这样仿佛就是承认,他的所有反抗似乎都带了点虚张声势的色彩。
可终于还是回来了,为了他也说不明白的缘由。
薛燃将一盘清炒土豆丝和一盘辣椒炒肉放在桌上,招呼正在客厅逗猫的苏品清:“还有一个山药排骨汤,马上就好了,可以先吃。”
苏品清抱着菜包踱到桌前坐下。这两道菜虽然十分日常,但卖相真是不错,看着色香俱全,油光水滑的。最重要的是,健康得很。
她实在饥饿,也就不再客气,先吃了起来。
尝到味道又更是惊讶,她朝正端着汤走出来的薛燃感慨:“有两把刷子,怎么在赛城深藏不露啊?”
薛燃一边将汤盛到小碗,一边说道:“一直没机会。”
在赛城时他每天朝不保夕,而且又是借住,再加上他对下厨这件事有一定的排斥,自然是从没有展示过。
苏品清深以为然,不过提到赛城她就又想起一件事:“对了,还没问你呢,你小姨怎么样了?”
薛燃将汤放在苏品清手边,拉开椅子坐下:“我外公那边叫人把她接回去了,会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那就好,千万别落下什么病根。”那样的惊心动魄要不留下阴影是不太可能了,只盼着薛燃小姨的身体恢复如初,过上正常的生活,苏品清想。
薛燃看着苏品清这几筷子都在吃辣椒炒肉,便也不自觉地将筷子伸向了他,随后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不问问我的情况?”
苏品清抬眼,看着薛燃专心吃饭的样子,稍犹豫了片刻:“你的眼睛还好吗?”
安静了好一会儿,薛燃回道:“还好吧。”
苏品清等到嘴里的饭都咽下去了,才歪了歪头:“你可真会聊天。”
薛燃下垂的眼睫掩盖出他的眼神,见他似乎低落了些,本只是打算开个玩笑的苏品清意识到,也许他还没能释怀眼睛受到的永久性损伤。
虽然不至于太过严重,但他戴上了此前没有佩戴过的眼镜,恐怕视力对生活的影响还是不可完全忽视的。
苏品清有想要转移话题的心思,便转头打量了一下屋子。
和她的住处是一样的格局。硬装本身低调奢华,而薛燃的软装配合了原本的硬装风格,额外添加一种清新简约感,不是光金钱便可以堆砌的,还需要花不少的心思,加上不俗的品味。
苏品清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总觉得这和她认知中那个穷困潦倒的薛燃太不相同:“你好像过得挺好的,所以是真的深藏不露啊。”
薛燃看着她:“你是指我从一个无家可归的穷鬼,变成了一个住富人区的小白脸?”
小白脸?
她捕捉到了一些关键词。但这词有些意味深长,苏品清陷入了思考。
难道——
她突然悟出了什么,顷刻间又感到失语,过了一会儿斟酌了一番词句,尽量稀松平常地问道:“你不会成了……”
薛燃真希望自己没有秒懂她的言外之意。
他实在惊奇于她的脑回路,一股难以言明的无奈冒了头。
可他听见自己回道:“是啊。”
薛燃并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开这样的玩笑,可苏品清觉得他看起来不像开玩笑。
果不其然,餐厅陷入了不算短暂的尴尬。
“其实吧,”片刻后,苏品清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这也不失为一个改变命运的好方法。”
薛燃:“……”
“啊对了。”苏品清看着眼前还没吃到一半的饭菜,试探地问,“那我今天来这是不是不太方便?”
薛燃气笑了,可能真是昏了头,他表现得赞同:“确实,毕竟不是我自己的家。”
在心中和薛燃换位思考一番后,苏品清很理解他为难的处境,不过事已至此,她还是多喝了几口汤。
鲜美得很。她有一点点舍不得。
既然吃了他的东西,作为老熟人,她觉得自己可以再劝告几句。
于是苏品清正色,可看着薛燃又有些欲言又止,这种情况下,她抬手也给薛燃盛了碗汤。
将汤轻轻放下后,苏品清下定决心开口:“薛燃,出色的外貌有利有弊,你一定要学会正确地对待它。还有,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特别真诚。薛燃想他现在要是真那么落魄,大概十分感谢她。
他一直在很认真地看着苏品清,将她带有劝诫的表情尽收眼底。
如果真是那样呢?她还会对他说些什么?
带着这样的好奇,薛燃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苏品清亲手盛好的汤,轻飘飘地问道:“你也要当我的金主吗?”
苏品清怔愣了。
她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等到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牵强地笑了笑:“你……还可以多开啊?”
薛燃已经坦然接受她的认知,十分平静地回道:“目前还没被买断。”
“……算了,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消化好这个回答,苏品清礼貌拒绝,“不过我真没想到,你会选择这样的路。”
薛燃轻轻叹了口气:“没钱的时候人总是要想些出路的。我明白,我做这行肯定会被人看不起。”
“你放心,我不会歧视你的。”虽然这的确不应该,但苏品清还是决定先安慰他为先,可安慰归安慰,她还是需要做些提醒,“但是薛燃,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呢?”
薛燃觉得耳朵有一阵痒意拂过,他抬手摸了摸耳垂。
她叫他的名字,好像总比别人好听些。
薛燃很快回神,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没有,我只知道现在是入行的最好时机,要是过两年我容貌凋零,恐怕想做也做不了了。”
苏品清听了这个想法十分不认可:“你不能一辈子都靠美貌啊,人总是要靠自己双手挣钱的。”
薛燃没回答,苏品清有些明白他的想法,带了些歉意:“不好意思啊,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像说教的鸡汤?但多少还是有些道理的。”
苏品清光顾着说话,饭都没再吃几口,薛燃给她夹了些菜以做提醒,嘴上却还不停往外冒着诓她的话:“我只是选了来钱最快的方法。”
苏品清明白了,她再次强调:“如果你着急用钱,我可以借给你。”
她表现得十分执着,薛燃的指尖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筷子:“做你的朋友,好像很划算。”
苏品清不知道为什么薛燃的重点在这,但她是认真说那些话的,
当她再要补充几句时,又听他问道:“不过,你这是一定要劝我回头是岸吗?”
苏品清反驳:“也没有一定。但你四肢健全,不管做什么工作温饱都不是问题,为什么要选……”
薛燃挑挑眉:“你还是看不起我。”
苏品清闻言一愣:“没有,我只是不希望你以后后悔。”
薛燃起身,到吧台边倒了两杯刚温好的热牛奶,递了一杯给苏品清。苏品清下意识地接过来,却并没有在意手中的是什么。
薛燃摸了摸杯壁:“我不会后悔的,毕竟我要的不只是温饱。”
苏品清想,也许薛燃有必须要攒钱的需要,或许是物欲,或许是必需,她本该不再置喙,可那个赛城初识的薛燃渐渐与眼前的薛燃重合,他们明明是一样的,不该变得不同。
起码不该在可以不走这条错误的路时,走上这条路。
可普通人的现实,的确充满着很多无奈,即便她说她能帮他,又有谁知道是否能一直帮下去呢?
她的语气变轻了许多,只是说到后面也有些认清现实的无力:“一般的工作一开始确实很难存到钱,但攒个一两年总会有的。”
薛燃挑了挑嘴角:“大小姐还懂这些?”
“我的确因为家庭的原因从小就不愁吃穿,但不代表我不知道钱来之不易。”苏品清低头看向杯中的牛奶,不知想到什么,过了很久才接着说下去,“我的妈妈就是普通家庭出身,她会告诉我要务实和节约,所以我跟你说这些也不算是空口白话吧。”
从苏品清的话中,薛燃感到一种很浓郁的悲伤,即便她并没有在语气中透露出来。
所以他语塞好一会儿,才试探地说道:“阿姨把你教得很好。”
明知道是类似于客套的话,对面的人什么都不知情,可此刻的苏品清却有了一些表达的**:“希望我没让她失望吧……只可惜,她再也不会知道了。”
薛燃眼睛惊讶地睁大:“她……”
“她已经去世了。”
过去好久了,真的好久了。可苏品清仍然会在提及此事时感到心悸,话音刚落,她的指尖便仿佛应激般颤动一下。
她不该尝试说出来的,她明明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忘记。
在听到苏品清的回答后,薛燃的心也前所未有的震颤了一番。这种感觉他很陌生,是带了一丝恐惧与无尽悔意的震颤。
他的眼神明显有些慌乱:“对不起。”
苏品清轻轻摇了摇头:“你不用道歉,是我自己提起的。”
薛燃想说些什么岔开话题,可嘴巴翕动几下,仍是没能成功开启。
苏品清微微侧着脸,垂眸看着桌上的菜,他便也随着她的目光垂下了头。
热气好像在加速流失,就像血管里加快流速的血液。沉默仿佛要抽干他们赖以为生的氧气。
“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桌边的电子钟再次翻页,苏品清清冷的声音也再次响起,重新变得如同初始时一般疏离,“谢谢你的款待。”
薛燃只是看着她,没有任何回应。
苏品清似乎也并非一定要他的回应,起身后想起什么:“碗的话……”
“我来就行了。”
苏品清点头,走到门口时又摸了摸追到她脚边的菜包,便没有回头地离开了。
在门关起的一瞬间,薛燃才呢喃出声,声音很轻:“苏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