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恒思觉得很不对劲。
拍摄结束,竹屋里的两位演员泾渭分明地坐在两边,也不说话、也不玩手机,就那么干坐着。陆恒思还特地观察了一下,这两人摆头的角度都很刻意,铁了心地不和对方产生视线交流。
不对啊!
卷成筒的剧本一下一下拍在手心,陆恒思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按照以往,他俩闹别扭就和小情侣打情骂俏似的,冷战绝对不超过半小时。再长一点,顶多就是一晚上,也就直接睡过去了,压根就算不上什么冷战。
结果自从那天放完假之后,两个人都跟装上自动防接触装置一样,下了戏绝不挨一起坐,不说话不交流,饭也不一起吃,组里其他人都猜测他们两个是不是吵了个大的。
但以陆恒思混迹社会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吵架嘛,不像。
不过具体发生什么,她也懒得管,反正他们自己能处理好、不影响拍摄就行。
道具组来人找她过去,陆恒思最后瞟了一眼门沿上各看各的两人,扭头离开了。
孟夏这几天的心情异常复杂。
他发觉,自己可能对季玄冬,有那么点好感。
那种渐渐萌生的悸动、渴望,和每次触碰时无法克制的留恋,即使只凭他无比稀薄的恋爱知识,也能意识到那种感情绝不会存在于普通朋友之间。
树下那一吻,当夜孟夏便坠入了旖旎的幻梦之中。
没有纷杂干扰的纯粹梦境里,被压抑的情感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现实中只轻轻碰上的嘴唇,在梦里却一寸一寸向下,直至隐秘深处。
醒来后,没有抓狂,没有崩溃。孟夏平躺在床上,手臂挡着双眼,看不清情绪。
无关取向,孟夏高中就发现自己对女生不感兴趣,之后又进了娱乐圈这么一个给子多如狗,拉子遍地走的地方,早就习以为常。况且娱乐圈从来不缺好看的人,他待了不过几年,对美貌的阈值都在一节一节拔高。
也有过惊讶与赞叹,但季玄冬是唯一的心动。
可孟夏已经见多了娱乐圈里的真情假意,所以他刻意疏离了季玄冬。
就像一只乌龟,感受到危险后“咻——”一下迅速缩回厚厚的壳里。而季玄冬则被单向切断了交流,在“壳”的外面求告无门。
一点都没有成年人的体面。
孟夏神情麻木地把头一下一下撞在门框上,试图把这枚头颅撞开窍,以此应对这诡异的局面。
“咳。”
一声清咳打断了孟夏的机械锤门,他顿住,随后如临大敌般绷紧了身子。
“那个……你的手怎么样了?”
“啊?”孟夏下意识看向自己搭在腿上的手,原先绑着的纱布换成了绣着翠竹的绸条,和身上那件空青色的长衫一起衬得他人如碧玉。
他抬起两只手朝着季玄冬摇了摇:“差不多好了。”
做完这个动作又觉得自己傻得很,默默把手放下。
场面又陷入了沉默。
季玄冬一言不发地盯着手上的翠竹,终于还是深吸一口气,轻抿了下嘴唇,侧头看着孟夏说:“今天没有夜戏,晚饭后你先别走,我……我有点事想和你说。”
瞥见季玄冬眼睛里浓厚的坚定底色,掺着自己内心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孟夏心底轻叹一声,到底没有拒绝。
*
吃过晚饭,太阳已经落到只剩一个小尖儿,整个天空都被泼上了橙红的油墨,绚丽异常,好不壮观浪漫。
季玄冬依言等在食堂门口,多走了几步,半坐在斜坡顶的水泥砖石上。秋意渐浓,山里更是,晚风吹得人身子发凉,他低头拉上了外套的拉链。
“走吧。”
孟夏揣着上衣口袋,神色平淡地站在季玄冬跟前。
妆发已经卸掉,衣服换成了宽松的连帽卫衣和牛仔裤,显得人很年轻。
虽然他本来就很年轻。
季玄冬仰头盯了他一眼,站起,拍了拍身上的灰。
孟夏沉默地跟在季玄冬的身后,看着前面人高挑的身影,情不自禁地观察着。
季玄冬走路的姿势很稳、很扎实,不像一些男生,走起路来一颠一颠,感觉下一秒就要带球过个人。双手都插在上衣口袋里,腰板挺直如松。
骨架高宽,再加上角色要求和厚重的戏服,所以他虽然看着瘦,但其实是有腹肌的,甚至是足量的八块。短款的上衣和外套把一双长腿完全露出,展现了十分优越的身体比例。
一路上,两个人一前一后,都没有说话。
孟夏依稀猜到季玄冬可能会说些什么,想逃避、想拒绝,却难以抑制地生出丝丝隐秘的欣喜。
到了桥边,夜幕已经完全落下。
季玄冬先一步坐在石阶上,低头是夜色下漆黑幽静的河流,抬起则是灿烂无际的星海。
“好像,只有在乡下才能一次性看见这么多星星。”孟夏眯起眼睛。
“在国外也是。”
两个人坐着,中间却被孟夏刻意隔开了一人的距离。
孟夏习惯性接话:“很少听你说起国外的事。”
“想听吗?”
“能讲吗?”
季玄冬轻笑一声:“这有什么不能讲的。不过要讲这个,我还想和你说些以前的事,故事有点长,愿听吗?”
孟夏点头。
季玄冬往后一倒,双手撑在水泥地上,娓娓道来:“我爸是Y国的音乐家,搞艺术的,热爱周游世界找灵感。我妈是个大小姐,但家里一堆破事,高中没毕业就出国,边上学,边旅行。”
“然后就是很老套的,一见钟情,甚至未婚先孕。我妈生下我后把我扔给她哥,也就是我舅舅,继续和我爸过二人世界。直到我上小学,她突然告诉我,她和我爸分了。”
“我妈说是没感情了、好聚好散,我觉得也是。毕竟他们两个都是爱自己胜过爱他人,时间久了没了激情,掰了特正常。况且他们根本就没结婚,连财产都不需要分割。唯一难处理点的我,也从小就不带在身边,和他们相处都不多,干脆继续留在国内。”
“初中的时候,我妈得了病,查出来就是晚期。”季玄冬说到这里,神色有些黯然,“我舅舅劝她化疗,她拒绝了,拖着行李就上了飞机,和除了我爸之外的所有人断了联系。我爸又是个嘴紧的,等再得知我妈的消息,就是去参加她的葬礼。”
“海边小国的教堂,建在悬崖边上,还能听见海浪声。很漂亮,我见到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一定很喜欢这里。”
晚风瑟瑟,河水流动的声音和沙沙树叶声混合,无端寂凉。
“我爸告诉我,我妈去世前又去了好多地方,最后选定了这里。她不想人生的终点是充满消毒水和血腥味道的纯白病房,不想弥留之际耳畔全是哀恸的哭声。”
“读高中的时候,我爸把我带去了Y国,不过他也不管我,办好学籍就消失了。”
“我妈刚去世,我爸又玩消失,异国他乡的,从老师眼里的好学生,一下子就成了刺头不良。”
季玄冬笑着叹了一声:“叛逆期上来,八头牛都拉不住。不过混了一年多,有一天突然开窍,刚想好好学习,就被我叔叔拉去当他的男主角了。”
孟夏问:“所以你大学学了表演?”
季玄冬点头:“名利和夸赞来得太多太快,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告诉我,我天生就是吃演员这口饭的。”
“可惜这份自信也没维持多久。”
孟夏好奇:“你和导演是在国外认识的?”
“嗯,徐小楼导演的微电影。她那时候在国外旅游,顺路来看看。她在剧组指导的第一天,整整一天,我一条都没过。”
“这么夸张?”身边人倒吸一口凉气。
毕竟拍《无形》的时候,季玄冬已经捧上了影帝奖杯,怎么也不能说是个新人。况且就连新人也不可能一整天连一条都用不了。
“所以我就跑去问她。”
“她说,我能拿最佳男主,第一是我叔叔的功劳,第二就是男主人设和我本人相似度太高,根本不需要什么演技。还有最后一点,同期的电影烂得五花八门,矮子里面拔高个,被我这个新人捡了漏。”
“一脱离这些因素,我演的东西简直是又烂又浅薄。”
“我不服气,但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所以我去求她教我。”
“确实有效果。但是那年《无形》几乎把能拿的奖都拿了,我却连个提名都没有,他们都说我就是一镶边男主。”
“陆导回国前告诉我,演东西不能全靠学院老师,也不能全靠自己悟,得多看。所以之后的一年时间,我上课之余就去闲逛打工,尤其是能观察到很多人的地方——餐厅服务员之类的。”
“那之后再接《无可奈何》,演技也能勉强算是,突飞猛进吧。”
“那你为什么想要回国?”孟夏疑问。
按理来说,季玄冬在国外的事业发展得这么好,工作重心也应该是在国外。
河水潺潺,在夜里无声无息。
季玄冬捡起手边的一块石子,用了些力将它扔进河里,溅起了小的水花,隐在夜色中。
“我在国内长大,亲人朋友都在这里,当然会想回来。而且《执剑》的本子很早就给了我,所以一直有回来的打算。后来我朋友意外去世。”他说到这里,垂眸顿了一下,“回来的时间就提早了一些。”
孟夏见他神色悲戚,便没再问下去。
沉默许久,季玄冬突然把话题一转,“你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孟夏回忆了片刻,依稀记得是——
“试镜?”
季玄冬对他摆了摆手指:“W市的郊区墓园。”
W市……
墓园……
孟夏瞪圆了眼睛伸出手指指着他:“你就是那个粽子?”
季玄冬:“……”
孟夏:“……”
季玄冬简直难以置信:“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边上人不太好意思地一缩脖子,说出的话却格外扎人:“不像吗?”
季玄冬:“你——”
算了算了,今天还是不和他掰扯这种事情。
他定了定神,要接着说,但是话被打断了,那口气实在是上不来。捂着喉咙深深呼吸了一回,想继续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你猜到我今天晚上想说什么了,对吗?”
“什么?”孟夏装傻。
他手撑在膝盖上,捧着脸,低头看着地上寥落的几颗石子。
良久,季玄冬忽而叹息了一声,但却不含分毫沮丧。
“可能这话说出口,我们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可如果我不说,我一定会后悔。”
“孟夏。”季玄冬叫了他一声。
被喊的人抱着膝盖,侧头看过去,半长的发丝垂下,遮住了一半的视线,让人瞧不清神色。
“我喜欢你。”
孟夏听见季玄冬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