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九婴站在一旁,面上清冷平静。他太过安静,就依着门框站在哪儿,若不是他时不时的眨眼,都要怀疑融入景里。
少年微微启齿,随着呼吸逐渐拢上一层雾气。他的眉眼因为刻意不苟言笑而显得极凛冽,墨色的瞳眸深不见底,不知在想什么,此时在朦胧中正软化下来。
这一幕看来实在情深义重,好在凌云阁的弟子们已经各自散的差不多,此时除了他也无其他人了。
——来得不巧……
他知道,若是自己现在开口,定然会打破这种独属于故友的惜别。于是他想了想,绕到了另一间阁楼的楼口,也好,就当从未来过。
等到顾长云走远,晴云刚要折回,只听他站在门前不远疑惑得“嗯?”了一声。
“这是谁的剑?”
“这里的弟子也会用最基础的木剑吗?”
“看来奇才阁里也有不行的啊。”随之闻他语调一轻:“正好,多谢掉剑的兄台了。”
晴云仔细打量这把木剑,只见它色泽陈旧却浑然天成,上了一层油亮的剑油,只不过护手都没有,款式形如木棍,透出难以描述的简陋,也就勉强只够搭个剑的边。
“雕工不太行,先借我几天,改日赠你把巧的。”
他语调欢喜,为了不白拿,特地在原处留下几颗灵力充沛的灵石,才匆匆离去。
夜九婴站在另一侧阁口,听着晴云自言自语,待人走远,他才慢吞吞走出来,沉默的与墙角的灵石对视,像是对峙,挣扎了半天,才默默压下身段,把灵石一颗一颗捡了起来,而他的手心赫然有一条蔓延的血痕,直直到手腕深处被束袖隐没。
他有作为富家子弟的恃傲,若是平日,这点钱还不够做他的零头的,现在也不知怎么了,越是想方才的画面,越觉得这灵石烫手。
一垂眼,便微不可言轻声叹气,寂静中浮现一张满是羡慕的脸,眼眸明亮。他轻声说
——荻花什么时候也能变得那么强。
早点教他,也能提升的快些。
凌云阁除了位居极寒之地,其实本身建在寒山顶头,寒山常年飘雪,积压的气温早非常人体感,除了冷还空气还干的很,方圆百里没什么草木,连绿色都少见。
就在昨晚,夜九婴往外跑出百里削了选了棵上好的桃木,挑着灯连夜刮出剑形,终归是赶在晨时回来。心法剑法剑诀,他自己也不会,但若是升修,那倒能指点一二。
如今是多此一举了。
收好了灵石,夜九婴兀自回到房中,简单净了手,药也懒得擦便躺到了床上,他有些疲累,却睡不着。
睡眠也不是修士的必须品,现在睁着眼更像发呆。
旧伤叠着新伤,加上没好好休息,现在一并发作,难受的很。
夜九婴住了极偏的客房,又落了禁制,除非特意来找,一般的弟子们也不会路过。少年难耐翻了个身,面容随之隐没在被褥里。
这人是不喜擦药,也不爱吃药,不是怕苦,单纯的不喜欢,人倒自信也不信什么伤不治能要了他的命。
耐不住心绪浮动,真气四处乱流,而最难捱的无外乎知道原因,痛就痛苦在他却无力阻止。
病痛确是真实的,夜九唇齿有些发白,他不甘就此混沌,硬生生掐上手心,指腹按上新伤,结痂的伤口瞬间鲜血淋漓。
这人对自己也狠,掐就掐了还动用了真气,一阵抽气之后双眼愈发清明。只是他越抗拒,往事便愈发汹涌的挤上脑海。
眼前有一栋富丽堂皇的宫殿,红墙饰面,瓦片琉璃,只是转瞬只见便置于火海。
一个姿容艳丽的人正款款走来,他生的太过漂亮,一时间雌雄莫辨,衣装已经看不出形制,手上执一把薄扇轻置在胸前。夜九婴正靠在一棵树下,手上翻着一本古朴的书,他的身上已经燃起焰火,却不为所动。
夜九婴烦躁道:“你怎么又来了。”
那明艳的人笑意深深:“你好像忘记我的下场是什么样了。”
夜九婴身上的火焰愈发旺盛,语气却分外坚定:“你是我的至交,就算他们都薄待你,我也不会的。活一天,便不会弃你而去。”
那男子一合白扇,全然不顾自身,他缓步走进夜九婴。他轻轻低头如瀑的长发便兀自垂落,火海之中,声音陡然凄然起来:“其实你放弃我也好,我们就应该不要认识,我连人都不算,你我只相邻,遥遥相望这样多好啊……”
夜九婴俨然不动:“寒瑞,你谎言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只是次数多了,连我都不想再信你。”
另一个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扬声大笑,火焰逐步蔓上他的身形,他却全然不在意甚至伸手饰去眼角泪意。
“哼哼,你又何尝不是。只要你还能看见我就代表你放不下。这是心魔你还信?别太可笑了。”
“别人看你克制又疏离,但其实,我知道你骨子里都透着冷漠,不在乎,是真疯啊……”
男人自顾自的叙,迎合火焰爆出噼啪声响,漫长的火舌逐渐舔抵着二人,好似薪火燃柴。二人距离咫尺。虽然都在烧,只是一个站火中,一位坐火外。
青年妖艳的面容也随之近了起来,他懒懒闭眼,睫毛泛卷,笑意未散,连唇角都上挑,天生一副出挑皮相,怎样都好看。若不是正被烈火烧灼,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怠惰。
只见边说边倒了下去,火焰太烈已经卷上了他的面容。而男人向前伸手,也未能够到一方袍角。那青年弥留之际,颇有些不甘心:
“心还是空的呀,你太弱了,连我都不如。”
夜九婴也终于放下书籍,少年始终坐的远,漠然看着面前的男人被烧的发黑,变成灰。
火随之一同褪去。
夜九婴拍开身上若有似无的灰尘。手上已无书本,他抱起一把长琴,看向飞灰最终只说了一句:“好死,不送。”
还没等他有所喘息,他的又传来另一道模糊不清声音,随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覆上了他的手。力道轻柔又温暖,还有丝丝凉意,躁动真气随之平息,而飘渺声音也很和缓。
他说:“我看看手。”
夜九婴怔住了,门外禁制没有起反应,他应该还在梦里,可以往从没出现这个路数。这次好像分外温和。只是这力量太过冒昧,他又不擅长抓握,刚刚碰上便被翻了个面,被迫的舒展扯着伤口,那层温暖跟着从指尖也溜走了。
那声音又说:“我只伺候过我师尊和师妹,现在在这儿都是你积德,别给我乱动,真上火。”
“你身上好香,若改日送我一盒也不给你要医药费了。”
随着话语,他的手又被强行翻了个面。
“怎么真气这么乱,这伤怎么还在流血——你完全不会擦药吗?”那声音多了几分怒意,又道:“都成婚育女了,你这个为父为夫的也太差劲了。”
夜九婴觉得好吵,他蹙起了眉。
当声音不再和缓,就变得有些聒噪了,而现存的神识不够他多思考,只觉得难受,既然是欲念乱心,那也没必要听……只要拍散就好了。
而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一声闷响,夜九婴第一次觉得拍上的东西有了实感——很软,还有些暖意,而后极快的速度烫了起来。他失了血,又觉得冷,现在的感觉刚刚好,于是又忍不住多摸了摸。
耳边的聒噪跟着也平静了,连同先前他觉得被摆弄的不适都消失了。
良久都没有回应,时间被无限拉长,——好像太沉默了些。
他已经恢复些许气力,突然额上一阵清明,茫然睁眼,看见了一张脸。
一张清秀俊朗的脸,正低头在床边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半个酒窝若隐若现,再往上少年眉峰一压,一双漂亮桃眼此刻正闪着森然的光。他满脸怒意,右半张脸高高肿起,逐渐清晰的掌印中还糊着什么东西。
像是在压抑,嘴角都透出血丝,可见被打的不轻。
……好狠的手法。
夜九婴一时恍惚,随即摇了摇头,实在想不起来这人是谁。但总要先起身,只见他额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根细针,身上横七竖八扎了不少。刚要动,浑身涌上了一阵无力感,真气更是被堵的艰难流动。
这欲念好像有点厉害,夜九婴索性别过头闭上了眼。
少年一声断呵:“扭过来,看着我!”
夜九婴:“……”
这声量比刚刚大了一倍,夜九婴耳朵有点嗡嗡的,脑子本就不清醒,懒得理他。
少年有些抱怨的意思:“好好给你顺气,结果你用真气灼我。给你擦药,你要用净衣决剥了。那包手止个血吧,直接送了一个大嘴巴子。”
“现在好了,你把我惹急了。阎王要你三更死,我能骂你到五更!”
用欲念纠缠,不太真切是常有的事,夜九婴只当自己还在做梦。这人在他耳边就是叽里咕噜一大通,索性一并忽略了。也怪他刚刚松了戒心,才落到如此境地。
他习惯性开口:“快滚,太狼狈了。”
尾音一落那少年便炸了,语气跟着沉了起来冷笑两声:“病死你得了,浑身上下就嘴硬。要是再不听话,我不介意把你弄哑,让你彻底软了。”
似是为了应证他的话,少年又掏出几根银针,一针接一针的往下扎,蛮不讲理又强横,夜九婴却感受不到痛觉,但他和欲念纠缠多年,深知这只是自我损耗。
只得扭回来,再睁开眼。
少年还托着他的手,细密的长针闪着微光,只见他拿出几片草叶轻轻覆在手上,见他终于服帖了,而后开始慢慢撤针。
知觉在恢复,真气在回转,这是欲念退却的征兆。
“你不是要骂我吗?”夜九婴喉结滚动,他发现自己还能出声。
意识到自己被骗又闭了嘴。
少年喃喃道:“算了,浪费体力又浪费口舌,我牙还疼呢。”
“你睡吧,我先走了。”
意识愈发朦胧,困意也随之涌上,等晴云把额上的针也撤走,夜九婴已然支持不住了,合眼之前隐隐听到一句“往事皆不可追。”不知是他说给自己,还是欲念的回应。
等夜九婴再醒来,已经过去七天了,他猛地从床上径直弹起,再看手上没什么草叶,好在伤口已经愈合。
查看禁制是完好无损,夜九婴暗自松了口气。只是在他未察觉的角落,立了一把制作粗糙的木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