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被传送回来的爻一还有些不真实感,而且显然他们是以不太寻常的姿势被传送回来的。
传送舱内,三人都躺着,爻一最在上方,身下压着贺思阿,还能感觉到贺思阿抱他抱得很紧。他把掉在贺思阿身上的眼镜捡起来,自己重新戴上。
恢复清晰的视觉后往下看,正好面对着贺思阿近在咫尺的笑脸,他觉得这张脸笑得真好看,眼尾弯曲后的淡青色血管像土中的枝影,目中带着光亮和雾水气。
逃离生死过后的放松,让他跟着一起笑起来,疲惫的低头,与贺思阿额头相碰,拽过贺思阿的手,抵在自己的左边第四根肋骨往下一寸,皮肉下的搏动如鼓雷。
“这玩意吵得我脑子要炸了。”
贺思阿的手掌轻触,指尖发烫,戏谑道:“现在我的也在吵,刚刚它学会了装死。”
两人身下地板说话了。
“我知道我现在说话有点不合时宜,但是为了我的性命着想,你们两个能先下去吗?”
被压扁的树齐森终是忍不住开口说话了,求生**大过一切。
爻一反应过来还有外人后,一个猛扎鲤鱼打挺,这还给树齐森来了一次沉重的打击。他从贺思阿身上下来,顺势把另外两人也从地上拉起来。
树齐森拍掉身上的尘土,闷闷的说道:“算你还有良心。”他站直,眯着眼,弯腰驼背,气虚血亏的说:“吃饭吗?我真的饿了。”
脱离了刚才的情绪,爻一恢复以往的表情,过于平静的瞳孔深处藏着裂痕,对他们说:“吃,当然吃,饿了,走吧。”转身,把另外两个人忘在身后,朝餐饮区处跑走。
贺思阿一声不吭的跟在爻一后面,留下树齐森一人在风中凌乱,并自言自语道:“这俩怎么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茫然跟上。
餐饮区内,这次的室内装修设计偏向清新自然风格,这是现在站在爻一旁边的人形机器和他介绍的。
但是他觉得有点过于偏向大自然了。他旁边的墙上有爬山虎的装饰,布满整面墙。看起来和真的一样。
爻一摸上去,手指卷起爬山虎的卷须,拇指摩擦,很湿润,掀开一边的叶子,看见贴在墙上的吸盘,产生了密集恐惧,关上。
嗯,这绝对是真的。爻一想着。
“这是拟态植物,我们新开发的项目。”
在一旁的人形机器再次开口说话,声音像过于的影视作品里的标准机器音。
爻一转回目光,贺思阿和树齐森去点餐了,剩他就独自在这坐着,都忘了这个东西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看着这个不太一样的人形机器。
没有金属外壳的保护,裸露在外的机械骨架矗立在滑轨上,金属脊椎从下延申到腰部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拖拽着滑轮的钢桶,笨拙的在地面滑动。唯独头颅闪着冷光,依旧是曲面屏面容,显示屏上像素点阵闪动着破碎的符号。
爻一注意到这个人形机器的胸口没有标识数,不确定它是不是909。
但听它再次开口说话:“检测到您的情绪低落,脑内电波不稳定,向您推荐我们的新产品,拟态空间。能根据使用者生成适宜的空间,帮助您放松,同样在休憩区使用。”
它说着,递给爻一一块绿色的卡带,上面浮现出流动字符:检修中。
他再抬头,这个看上去像破损的人形机器已经托着它的身体,朝休整大厅抖动着滑行。
人形机器走后,贺思阿和树齐森也跟着回来。贺思阿同样为他带来快餐食品,在他旁边坐下,递过去一杯冰水,开口说:“它给了你什么吗?”
暂且忽视了对面树齐森的狼吞虎咽,他把绿色卡带拿在手里翻转查看,并喝了口冰水。“说是新产品,等会再去看看。”
这顿饭吃的过于安静,爻一食不知味,实在是吃不出什么味道,还给自己吃反胃了。就推开桌上的餐食,起身绕过贺思阿,说:“我去休息一会。”
树齐森埋头,抬手,左右摆动,鼓囊着脸颊,含糊说道:“拜拜。”
没过一会,贺思阿就坐不住了,同样站起来,跟着爻一离开的方向,说:“我去休息。”
树齐森道别的手压根没放下来,同样的姿势和举动,对着贺思阿来了一遍。“拜拜。”
爻一站在休憩区的空房间面前,准备打开房间休息睡一觉。但听见后面有哐当的齿轮转动声响,那个未完成的人形机器手里抱着纸箱,快有它半个躯体大小了,颠抖着向爻一滑来。
他很沉默的看着它艰难的滑动过来,然后接过它递上来的纸箱,就这样,双方陷入了沉默。
拿着纸箱的爻一,像是在等什么一样,站着等。
他想:不对啊,这种情况不是还应该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吗?
但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人形机器,就在那抬着头看着他,曲面显示屏的脸上,闪动着失真的字母符号,迟迟未开口。
就在他快要忍不住说话的时候,它终于发声了。
“404托我转交给你的东西。”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好像这个指令占据了它的外储存器的所有空间,说完之后,就又开始卡顿。
说来,这次404没有在场,一般这种时候她都会从某个地方冒出来,爻一随口问道:“那404呢,她没来这层吗?”
又是一阵沉默,爻一仿佛听到它体内开始解析运作的声音,他在想是不是有点为难这个不太‘成熟’的人形机器,因为它看上去就像还没做好机器儿童,路还不会走,就被迫出来工作。
难道人形机器界就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吗?他这样想着,选择不勉强它去想上一个问题,所以就又重新问了它一个。
“你是这层楼的909吗?”
“她被报废了。”它突然开口说道。
爻一愣神,感觉像自己听错了,确实不太能相信这是真的,就想验证:“为什么——”
“我是 —嘀嘀嘀—。”
它再次发出声音,打断了爻一的提问。
这是解析好了爻一的第二个问题,但是听不清它后面说的是什么,像是错误代码一样被提示音打断了。
仿佛知晓自己没有表达清楚,显示屏上出现7段显示器,数字0是被分为七段LED灯,是那种点亮不同段,就能显示数字或字母的表达方式。
但三个0的显示亮度都太低,他看不出到底是000还是909,他就还想再问点什么。
但人形机器没有给他解惑的机会,继续托着累赘的身体走了。
休整大厅响起来强制传送最后30min倒计时,爻一想着,看来404没修好他们的土豆服务器。
还有点晃神,机械的从口袋里拿出卡带,插入某个房间的卡槽中,便开门进去了。
开门后先感受到一阵带着温柔花香的微风,抬头看去,看见木制双人秋千架浸在薰衣草花田中,从土中钻出的藤蔓将绣色渗入秋千椅背。
爻一从口袋里拿出另外一个卡带,才发现自己把那个绿色的卡带插进去了,但是他现在也不想出去换回来,觉得这里也行。
独自走到了秋千那,坐下,打开纸箱。里面是一个黑色方块和一副眼镜,眼镜的款式和他正戴着的一样。
拿起眼镜,全息显示屏解释了眼镜和黑色方块:
【场景扫描眼镜】
【佩戴后能扫描出视线内的部分信息】
【黑匣子】
【从指示灯中间向两边打开】
解释就这么多,爻一暂时没有管这个眼镜的用途,而是看向黑匣子最下面夹着的一封信,打开了它。
【九个关卡的游戏内容都是固定的,主脑把你经历游戏九的所有记忆删除。包括这次,你每用一次传送,就会被掠夺一部分。
黑匣子里有从主脑那边抢修的数据,让你恢复记忆,同时有游戏九的地图、部分关键点和NPC信息,无法获得更多。
但如果要上传数据,就意味着那274次要重新经历一遍。
重生道具,已经背离了我的初衷,变成把你困在虚拟世界里的枷锁,让你以生命重复的代价来修世界的错误。
你在上周目里发现了这件事,主脑便想把你给抹除。就让505先我一步去消除你的数据,但是被爆炸阻止了,才有机会把你送回躯体里。
这个世界的存在本来就很荒谬,它早该消失,玩家都是被用来维系世界运转,让它强撑下去。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合理的,我明白你独自一路走来却毫无收获很煎熬,请活着回去。】
看完信,将纸揉成一团放回箱内。黑匣子他肯定要用,因为想着别人都费力准备了,他怎么都得用,况且能提高下一局的胜率。
根据使用方法,他把黑匣子从中间掰开,展现出里面的拱形凹槽。他带上装置,两边时凸出的锥体恰好接触他的太阳穴。
随着万花筒般的光线交错闪烁,失去的记忆突然一股脑的重新涌入,虹膜里闪现着回忆画面,耳蜗深处响着自己每次死亡的嗡鸣,无法忘却。
看完这一切,装置自然脱落,掉在他的大腿上。而他突然察觉到,自己这次所走的路线,和往期周目里的重合了,很早的时间里早已经历过。
他脑内蹦出一句话:这又是一次无意义的重复周目。
他不仅没有规避死亡结局,反而浪费了他最后一次生命。
跟上爻一回到拟态区的贺思阿,找到唯一闪着标志的房间,开门。迎面撞上爻一的目光,看着他站在花丛中,眼神极度悲伤。
贺思阿动了动嘴唇,想开口,但先被爻一打断了。
“我没事。”
听到他先说话后,他的表情变得有些惊愕,但轻飘飘的‘没事’不足以让他放心,便没有放弃说话,却依旧被爻一抢先一步。
“只是累了。我不想和你说话,你出去。”
贺思阿没有出去,反而往前走,再听见爻一说:“你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到底还在坚持什么?”
这人并没有放弃前进,继续朝他靠近。说着:“我知道,我都记得——”
话语未落,却被打断。
“那是因为我和你说了!你才说你记得。”
看着贺思阿一步步的靠近,他开始感到无措,歇斯底里的大吼。
爻一想逃避痛苦,想逃避他现在大脑里混乱的声音。
“你不要忘记我!你每一次!每一次都不记得我,我都要想办法重新认识你,而你只会说一堆重复的话。我只需要某个特定词汇或动作。我甚至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停顿,哪一秒会抬手。我都记得!”
话语中,更多的是想发泄当下积累过量的情绪,让自己能够重新运转起来。却明知自己这样做毫无作用,但他停不下来。
“你以为我接下来会说什么?”
贺思阿楞在原地,这期间完全没有开口的机会。
他向着爻一再次迈进一步,伸出手,说出来的话与爻一的声音重合。
“我明白重复没有意义。”两人异口同声的说着相同的话,甚至连语调爻一都模仿的一样。
贺思阿咬紧后槽牙,再次开口,但爻一同样重复道。
“但我想陪在你身边。”
“我想为你做这些。”/“利用自身去帮你。”
一段不同的话音。贺思阿说了一句他没听过的话。这让爻一疲惫的转身往后走。
“就是这样,就是因为你这样,我才没办法放弃,在我想结束这一切时,你就会给我微小的希望。”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的。”贺思阿朝爻一的方向靠近。
“我不会骗你的。”
贺思阿终于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把他拉回来并转身,与他的唇峰相错,轻贴上去。
爻一看起来了然,没有多余的动作,目光无神。
这个吻没有持续多久,吻上的人就朝后退开半步。
【10,9,8...】
花园上空想起冷漠的机械音倒计时。
贺思阿突然拽住爻一的后颈,撞上他留有余温的唇瓣,犬齿磕破了下唇,铁锈味混着糖果味,在纠缠的喘息中烧成滚烫的雾。
这瞬间爻一的表情定格,未落的泪珠凝固在睫毛尖端,背景音像是突然抽离成真空,只剩唇上的回响。
他抬起手指拽住贺思阿的衣摆,指节纂得发白,一切思绪在这一刻瓦解。
唇齿交锋间,被拉长的白色光柱如礼服一般套在他们身上,白光逐渐蚕食着相吻的两人,侵蚀着他们视网膜中对方的轮廓,在最后的空鸣中,只留下了从中掉落的投影花瓣。
【传送完毕,请玩家迎接最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