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这话，丧仪继续举行，尴尬的气氛终究淹没在严肃，与呜呜咽咽的哭泣声里。
到中间歇息时，甄嬛命亲族讷亲到殿里，与他道：“今日灵前，不过争口舌之长短，那姓张的私下或再坚持。我说与你听，你想法子告诉他即可，先帝有遗命，赏他死后配享太庙，他今日能违逆先帝的旨意，来日皇帝就一定从父亲遗命行事吗？”
“一朝天子一朝臣，事还是别做绝为好。”
讷亲听命退下，甄嬛这才放松。
前世她在朝堂之上，虽没有为她说话的大臣，但有果郡王、慎贝勒两位宗亲，也不是孤立无援，如今臣子皇帝行事都与以前不同，不是不前朝后宫瓜葛着就能安然无恙的。
这个皇帝连后宫也管理不好，四处漏风，可见他的前朝执政本领了。
这个讷亲，是钮祜禄氏的人，能力还不可知，递话倒是不差，甄嬛借这回，也正好看看他怎样。
是个可用的人还罢，若是不行，以后只能远着，以免累及自身。
甄嬛抚着脸颊，又想起来允礼，玉隐、玉娆，她的胧月、弘曕灵犀三个儿女，到伤心处，眼里不由泪光闪烁，心上泛起烦躁。
福珈观察太后神色，就装了一杆水烟袋递上来，甄嬛挠挠下巴，流露出厌恶至极的神色，甩手道：“拿这做什么？下去，再别让我见到这些，统统都扔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哀家眼里也容不得这些，一经我看见，也顾不得什么有脸的没脸的，都赶出宫去。”
“这……”福珈胆怯地回禀，甄嬛一个眼风扫过来，她就缄口了。
心内是十分的敬重惧怕，主子如今的威势愈大，连她也不敢轻易多言，行事风格也与以前有所不同，原先还有疑虑，现在却只想着小心伺候为上。
这样不良的习气，甄嬛半点瞧不上，就是男子如此，于她看也是不入流的，且看原主是有些上瘾，这会儿忍着烦躁，也不会吸半口。
这样忍着又在灵前举哀到晚上，甄嬛用过膳后，福珈小步又不失速度地走进来，近前微微躬身，低声禀道：“太后，有消息了。”
甄嬛侧目，只听她言简意赅地说：“侧福晋青樱偷偷去景仁宫见了她姑母，乌拉那拉氏一定要让皇上将她放出来，应当尊为母后皇太后，青樱却求皇上将她接出来，在行宫颐养天年。”
“可知道皇上的意思？”甄嬛随口一问，也不抱希望。
“皇上不加思索，立刻同意了，已命人前去行宫，一应布置都按太后规制。”
她当真惊讶，竟然这么轻易就打听到了？且是在养心殿。前世册封为熹妃以前，想要知道圣意，可得七拐八绕，为着一个苏培盛，可是搭上了槿汐。
且青樱这出的是什么？一个馊主意。
大臣们争的就是名分，就是乌拉那拉氏第一日被尊为母后皇太后，第二日死了，他们也不会有不满，即使现在死了，也得在死后追封她。
有太后待遇而无太后之名，大臣们会同意？何况甄嬛连太后之名都不想给出，更何况太后的待遇，放出去了鞭长莫及，任其壮大。
明英宗那样昏庸，就占了名分二字，乘机就发起夺门之变复位，废黜景泰帝后幽禁于南苑。
青樱今日掀起一角，想个折中的法子，将终生禁足的乌拉那拉氏放出来，养在盛京旧宫，来日她若盛宠，上一个太后尊号，再令其回宫，她还有好日子过？
甄嬛沉吟一会儿，又问：“讷亲办的如何了?”
福珈说：“讷亲大人传话说，张大人没有言明，瞧着神色是动摇了。太后的意思，只听进去五六分。”
甄嬛微笑，五分就足够了，她还有下一招没使出来。
福珈却是十分的忧虑，咬一咬牙，仿佛下了狠心，在耳边低声道：“太后，那位虽然想从景仁宫出来，无非是念着先帝，可还有一个青樱，不若让她们择其一活，为着她侄女，为着背后的乌拉那拉氏，总比得过太后的尊荣与名位。她一旦自裁，太后的困局也就不攻自破了。”
福珈说完，危险的目光投向了一侧的博古架，甄嬛心里一跳，也随之望去，那里放着鹤顶红，小药瓶儿光明正大的在那里。
甄嬛静静凝视：“……”
当初宁嫔都无朱砂，还是卫临借着出入后宫，多次私下给予，若是有鹤顶红，宁嫔反正也不想再活，估计一次就药死皇上了。
她熹妃初为太后，这合理吗？
且斩草除根，讲究一个不留后患，这主动的让对方自相残杀，又留下一个，那不还是血海深仇吗？妃嫔自戕是大罪，累及全族，她们姑侄俩可不会乖乖赴死。
甄嬛出神许久，最后挥挥手道：“都毁了，勿让人瞧见。”
等她回来，甄嬛就将自己的主意说与她，福珈听了，钦佩不已，又恭恭敬敬道：“太后的意思，奴才定安排妥当。”
甄嬛放心，来到这个身体这么些日子，也知晓福珈的性子，对她是忠诚无比的，虽不怎么聪明，可办事妥帖，就这个后宫众人的均等水平来看，她这个姑姑在其中还是出众的，与讷亲传了几回话，都没出什么差错。
后宫妃嫔们，印象中也没有过于狠辣的，紧要的在于她是太后，以后的日子也就如与先前的日子一样。
这个时候，嬛嬛还没有感受到这个世界是怎样的癫狂，会给予她多么大的恶意。
月亮西沉，夜色愈加明净，甄嬛听福珈汇报关于景仁宫的那位之事，盯着幽幽燃烧的烛火，说来还没有见过这个世界的乌拉那拉氏，就吩咐道：“叫上两个小太监，打着灯笼，摆驾景仁宫。”
福珈想劝，甄嬛瞧出她的想法，抬手道：“只管去，早去早回。”
主仆四人一路走过寂寞的宫廷，到景仁宫门前，朱红门上有锁，福珈上前交涉，出示令牌，守卫的侍卫太监都默默跪了下来。
甄嬛一人进去内殿，烛火摇摇晃晃，将一切陈设都模糊不清，乌拉那拉氏端坐在紫檀木宝座上，走近才发现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点翠钿子，面上的胭脂勾勒出依旧端庄的轮廓，只是上了年纪，精心妆饰也盖不过岁月的痕迹。
她，果然和宜修长相不一样。
从她幽禁之日算来，也有数年了，甄嬛走过去坐下，乌拉那拉氏扶着她的宝座，呵呵笑道：“钮祜禄氏，你终于坐不住了。新帝即位，你是新帝的额娘，是圣母皇太后，先帝未曾废后，本宫依旧是正宫，如今便该是母后皇太后。”
“既是母后皇太后，”甄嬛轻轻一笑，“那你为何还困在这景仁宫里，如此的可怜？”
乌拉那氏冷哼一声，“皇帝是你的养子，却和青樱情深意重，你拗得过他吗？哀家出去，不过早晚，等弘历放我出去，尊我为母后皇太后，我再与你斗个输赢。”
“嫡庶有别，哀家始终在你之上。”
“既然皇上情深，青樱在他心中分量甚重，”甄嬛不慌不忙说，“那为何还不将你放出来，甚至不让你在灵前为先帝服丧？”
见她沉默不语，甄嬛继续说：“新帝纯孝仁厚，不会不顾及您的名分，哀家已与皇帝商定，仍旧尊您为皇后，当然，这得在您活着的时候了，一直到您死。”
语气轻轻，仿佛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杀人诛心，摧毁了她最为在意，最为看重的东西，这个世界的乌拉那拉氏又能活多久。
“哀家是皇上亲封的皇后，是先帝的正宫。钮祜禄氏，你竟敢如此！”乌拉那拉氏霍然站起，声音尖利，穿透寂静的宫殿。
甄嬛缓缓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先帝说过与你死生不复相见，哀家成了太后，秉承先帝旨意就要替先帝成全，若你成了太后，他日必定要与先帝同葬陵寝，岂非要先帝食言，魂魄不宁？”
与先帝生死相依的指望破灭，乌拉那拉氏跌坐在地，在幽幽晃晃的灯火中犹如一团鬼影，颓然无力。
“来日不入史册，不附太庙，你就在这景仁宫好好禁足，死后葬入妃陵。”
这话似一根锋利的针刺入乌拉那拉氏最痛处，她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从地下爬起来大喊：“钮祜禄氏，你好狠毒！”
甄嬛微笑，在这个世界，她还没狠毒过。
乌拉那拉氏强撑的体面碎裂，眼中的恨意愈盛，死死盯住甄嬛的脸，放下狠话，“钮祜禄氏，你以为你赢了？我告诉你，乌拉那拉氏还有青樱，她与弘历是青梅竹马，只要青樱在，只要她登上后位，我们乌拉那拉氏就永远不会倒。”
“青梅竹马又怎样，她被选为嫡福晋，终究也是被放弃了。”甄嬛的声音很温和，“富察氏端庄沉静，高氏温柔贤淑，都是皇上心尖上的人。有哀家在一日，必会悉心呵护，让她们前程似锦，恩宠不衰。”
她所依仗的家族后继无人，她所窥伺的后位稳如泰山，而她余生禁足在这小小天地，连侄女的未来，全在自己敌人的一念之间。
乌拉那拉氏彻底僵在原地，那张浓妆的脸瞬间失了所有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她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甄嬛抿唇一笑，走出殿来。太监关闭宫门，福珈上前来扶住，回答说：“太后，都问清楚了，之前放青福晋进来的宫人已经调走，余下的也已打点。日后这景仁宫连一只鸟都飞不进来，乌拉那拉氏听到的话，都是咱们想让她听到的。”
点点头，甄嬛称道：“这事办得不错。”
回宫以后，今夜也没睡意，甄嬛索性命小宫女陈设纸笔，学着原主从前的字信手书写，慢慢地练好看起来，以免他人生疑，也等着外头该发生的变故。
夜半子时，外头宫门拍得山响，小太监滚了进来，脸色灰白，死了似的，半晌才哆哆嗦嗦道：“太后……娘娘，乾清宫……”
甄嬛心中一喜，脸却变色，霍然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