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峰看着那些记忆的碎片，觉得陌生，又觉得熟悉。
第三次轮回，就是这一次了。他曾听玄寂说起过，依然是在瞿塘峡遇见杨九天，而这一回，是个心思纯良的小和尚。
与他萍水相逢，被他宠着，溺爱着，虽也诸多波折，但最后仍是破镜重圆，一直到……自己来到这世界。
三载轮回相较，杨九天的确成熟了不少。他也的确把玄寂宠的无法无天，溺爱得忘乎所以。
唯一不变的，是他那越来越深的执念，已经将他完全浸染，而导致瞳色变成了璀璨的金色。
直至最后成了[鬼王杨烛]。
但在那些纷乱画面的最后，袁峰却看到了一双巨大的红色眼睛，似乎一直在注视着他们，而后便消失在了烈火之中。
*********
“玄寂，醒醒。”
喂，玄寂。喂。
袁峰只觉得眼前发黑。隐约有拂尘甩过来，抽的他脸上生疼，他才终于缓过神来。
他晃了晃头，发现自己还坐在地上，背靠着冰棺，浑身发冷。他急忙一个猛子站了起来。
“头疼。”他捂住额头，揉了揉太阳穴。
“他的故事怎么样？”盛君问。
“不怎么样。”袁峰摇头，“闻者流泪，见者伤心。”
“那么你的故事呢？会比他精彩吗？”
“我的故事……大概还不如他。”
乱七八糟，被人抓在手心里，翻过来覆过去。还惹上了阴桃花，被纠缠着，还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你觉得玄寂此人如何？”
“他比较能忍，我可能没他这么能忍。”袁峰捏了捏骨节，“换做是我，早上去打架了。废什么话。”
“他的性格，是你自己设计的。”盛君却道，“你话少，又怕麻烦，所以他才相比你自己要更沉稳和隐忍。”
“这倒是。我不反驳。”
“不过吧，你竟然会讨厌玄寂，我觉得你没救了。你这种类型太奇葩，去地狱都得给你新开一层单人房，不然十八层都不合适。”
“乌鸦嘴！我什么时候说讨厌他了？”袁峰大怒。
“解释掩饰就是事实。”盛君甩了甩拂尘，“事实胜于雄辩。”
“老子管他是熊便还是熊屎！”
“大师，身为和尚，注意点形象比较好。”
“谁让你给老子看这么火大的东西！！”
“啧啧，我帮你，反倒怨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盛君啧啧道，“啊，对，你不是狗，你是驴。这年头驴都敢咬我们吕圣人，真是成精了。”
“你——”袁峰被他噎的说不出话。他发现这个道长嘴皮子真凌厉，能把人噎死，活活的。
盛君对他的怒气无动于衷，还一副有本事你就来咬我的态度。虽然袁峰的确很想咬他，但是他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才能找出关于这个神棍的破绽，扳回一城。
“说了这么说，重点还不就是要老子复活玄寂！”袁峰指着棺材，一脸凶神恶煞，“要派任务就赶紧说！还有这家伙！要怎么处置！”
盛君一甩拂尘，高贵冷艳。他以一派先天高人的姿态，指点江山。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你说个腿子！你他爷爷的说的这是人话吗！
“你这个混账黑白羊！”袁峰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告诉我一堆奇怪的东西却不告诉我怎么解决！拉屎还要带纸呢难道你连出恭都不知道是大的还是小的吗！！”
“出恭有时候也是即兴的。”盛君顶着那张清冷英俊的脸，却语出惊人，“有时候你想来小的，但实际上却突然想来大的。有时候你想来大的，可努力了半天，却发现其实只是一个屁。”
袁峰当场就震惊了。
*********
两个人离开地下室的时候，袁峰还沉浸在盛君的言辞里，无法自拔。
“道长啊，”他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因为内在和外形过于不符，讲话又太粗野，找不到情缘所以才不情缘的？”
“总保持着仙风道骨，人是会累的。”盛君道，“跟你我就懒得端着了，自然一点，大家舒服。”
“可我一点都不舒服。”
“那你希望贫道怎么做，才能让你舒服一点呢？”
“……我希望你不说话比较好。”
“好，那贫道就只做，不说。”
“我的天爷啊，你快闭嘴吧。”
两人各自爬上那口井，上面却居然有人接应，伸出手来，将他们一个一个拽了出来。
“你们两个孤男寡男，待在井底下干嘛呢？”音广陵笑道，“怎么，不敢明目张胆，只敢偷偷摸摸？”
他虽然是在开玩笑，但这位花哥天生嗓音低沉，且颇有气势，所以乍听起来……竟然像是在审讯。
“我们不是孤男寡男，下面还有一具尸体。”袁峰道，“吓死个人。”
他现在跟音广陵已经比较熟悉了。也不知为何，可能就是忽然找到了归属感一般，觉得信得过。
“盛君，穆威传信过来，布置得已经差不多了。”音大夫道，“差不多可以动身。这次结束，我先回万花，再等机会。”
“好说。”
袁峰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盛君示意他先别问，晚些时候，自然知晓。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袁峰看到杨旭日又在到处找他，急慌慌的不成样子。
“又去哪了！”他迎上来问，“每次一找你就无故失踪！我只当是纯阳雪太大，下面有陷阱呢！”
“下面没有陷阱，下面只有馅饼。”袁峰没好气道，“人肉馅饼。”
“你去吃人肉馅饼了？！”哈哈策说什么信什么，单纯得有点可怜。
“是啊，还挺好吃的。”袁峰一脸阴郁地看着他，“旭啊，你说是大腿好吃，还是胳膊好吃？”
“这……”杨旭日对着手指，瑟瑟发抖地想了半天，“我好像看书上说……小孩最好吃，其次是女人，最后是男人……”
“不要吃人。”盛君在他们背后幽幽道，“会得布病的。”
袁峰翻了个白眼，把小旭拽走了。
*********
其实他一下子看了那么多东西，多少需要些时间消化，因此就先回了房稍作休息。
期间他问了小旭道长情况如何？杨旭日说岑云纵没有大碍，就是有点没完全缓过来，这次好转之后，应该就指望痊愈了。
“盛君先前同我说，要我们带他一起出去走走。”袁峰道，“我觉得可以，说不定带道长去散散心，也就能好多了。”
“好主意，可是去哪呢？”
“你觉得……巴陵县怎么样？还可以打打桃丘狐，摸摸小乌龟。”
“好啊。”杨旭日欣然同意，“那我去准备准备，跟燕子也说一声。”
“还有小寒也是，别把他忘了。”
“他啊，天天在纯阳找人打架，打得风生水起。而且我前几天还看到他在太极广场像模像样的跟人家练太极，姿势标准得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穿着二少衣服的道长。”
两个人说着说着，竟都笑了。
傍晚的时候，盛君的管家做好了饭，送过来请他们品尝。燕无声在照顾岑云纵，没有过来，叶卿寒又不知道去哪里野了，最后只有杨旭日乖乖陪着袁峰，大口大口地吃着那些饭菜。
“慢慢吃，没人跟你抢。”袁峰对他道，“吃不了我们包回去。”
“真好吃。果然这个妖道的小灶就是比大锅饭香。”杨旭日鼓着腮帮子道，“嫂子，你也多吃点。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袁峰看着他，却依稀看到了九哥的模样。破碎记忆中的他爽朗爱笑，既偏执也温柔，尤其是那双眼睛，看过便很难忘。
但那些记忆都只是残片，袁峰并不知道两次轮回后，那两人最后的结局到底是什么样。但他感觉……应该都不会很好，否则便不会有如今的再度重来。
[大概最后哥哥疯了，或者我疯了。]
若是给九哥一个排行的话，那第一次就是一九，第二次是二九，这一次……就是[三九]了。
一九横冲直撞，二九小心翼翼，三九隐忍温和……相比起来，袁峰更喜欢三九，不卑不亢，懂得尊重也庇护着自己，只是偶尔还是会流露出偏执的独占欲来，但他已经在极力克制了。
袁峰忽然在想，哥哥会不会其实很没有安全感？特别是在自己面前……不然他不会是这幅样子。
他吃着饭，有些心不在焉。杨旭日以为他不爱吃，便用公筷给他夹了点菜，劝他多吃点。
“嫂子在想什么呢？”小旭问。
“在想九哥。”袁峰说了实话，“想他如果还在……会是什么样。”
小旭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但还是夹着菜放到了自己碗中。
“那大概，会坐在这里，跟我们一起吃饭吧。”杨旭日道，“就如同从前那样。”
玄寂会包饺子，蒸馒头，做一些面食来吃。每次他掀开盖子，都会被那氤氲的水蒸气吞没，看起来仙气飘飘的。
小旭记得，哥哥很爱吃嫂子包的饺子。嫂子爱放松子糖，看谁运气更好。
哥哥虽然很疼爱自己，但也会严厉管教自己。成年之后自己身体好了不少，哥哥便让自己专心练习骑马射箭，有时偷懒，便会被训斥，甚至挨手板，再去重练。
自己的手因为拉弓拉得太多，在某一日犯了腱鞘炎，整个手都肿了，只能包起来。他怕哥哥生气，也不敢让他知道，所以连饭也不吃，推说自己不饿，一个人躲在了房间里。
“小旭。”
玄寂过来了，悄悄的，带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饺，还有一碗饺子汤。
“我喂你吃，别告诉你哥哥，他不知道。”他对小旭道，“吃饱了，明天再练。小旭很厉害的。”
他笑起来真的好看，一边还会悄悄朝门外看，以防被九哥抓包。
“你哥哥有时候有点刀子嘴豆腐心，怕你疏于练习，落于人后被欺负。”他替杨九天说好话道，“但饭还是要吃的。人是铁饭是钢啊。”
他夹着饺子，用手托着喂给自己吃，吃好了之后，还喂自己喝饺子汤。
“原汤化原食。”
[小旭很厉害。]
[小旭那么乖。]
“小旭以后，说不定会比九哥还优秀。”玄寂笑道。
杨旭日有时候倚着窗看月色，觉得很漂亮。玄寂就如同那抹月光，缓缓照在这座庭院里，一直高悬夜空。
“嫂子……”
“怎么了？”袁峰看他似乎在走神，便随口问道，“你也想九哥了？”
杨旭日回过神。他点点头，继续低头大口吃饭。
“多吃点吧。”袁峰也给他夹了菜，“乖，吃饱了心里不慌。不管天大地大的事，也要吃饭。”
“嫂子，你会心悦别人吗？”杨旭日忽然问。
“不会。”袁峰摇头，“人的心……分不出那么多份来。”
“若有一人，比之兄长，更倾心于你呢？”
“我不信有人能比过他那个疯子。”
“万一有呢。”杨旭日笑着，吃了一口菜。
[你看着过于纯良，很容易让人一见钟情。]
*********
“小阮。”
枫叶泊的侯府之内，云老侯爷坐在书房里，忽然招呼管家过来，为自己烹茶。
“侯爷，我在。”
“煮一壶白茶，要福鼎老白。”
“是。”
自己已经喝惯了管家煮的茶，几分烫，几分甘，都有定数。但那个小道长却想法不同，他赶走管家，亲自为自己煮茶，十分认真仔细。
白茶是先泡三次，如同寻常饮茶一般，品尝那茶叶的香味后，再放到壶中烹煮。煮沸之时，会有一股枣香。
弑神煌爱极了那枣香，觉得好闻，沁人心脾。小道长煮好了，为他呈上来，远比自己平时喝的要淡，温度也要更高。
“我觉得这个味道好。”他认真对自己道。
他煮的茶，弑神煌觉得味道也不错，但有点喝不惯。觉得淡了些，又太烫，枣香味虽然更浓，却未浸透茶香。
今日管家又按老规矩给自己煮了茶。他接过来慢慢喝着，却觉得好像不如平日里的好喝。
“几天没煮，你手艺生疏了啊。”他放下杯子道。
“侯爷，属下还是按从前的规矩煮的。”管家却笑道，“侯爷觉得不好喝的话，那是不是……其实更爱喝其他人煮的呢？”
弑神煌看了他一眼，管家立刻低头不言语了。他持起兵书，习惯性的转头朝右侧的窗户上去看。寻常时候，都会看到那女坤道的画像。
但今日再看，却只有一副红梅仙鹤图，远远地，还看得见落满积雪的山峰。
“是谁把画换掉了？”
“回侯爷，是小夫人。要重新挂上吗？”
弑神煌看着，看了很久，之后他摇摇头，收起了兵书。
“不必了。”他笑道，“就这样，很好。”
门口传来脚步声，还有阵阵鸟鸣声。管家转头去看，看到负责收管礼物的小厮举着一只黑木鸟笼走了进来。里面关着两只蓝色的虎皮鹦鹉，正挨着彼此，贴着对方的头。
“侯爷，这是[按察使]姬夫人送来的礼物。”来人道，“小的看它们甚有灵气，特意拿过来给侯爷过过目，看看挂在哪里？”
弑神煌抬头看着，只见那一对蓝色鹦鹉感情很要好的样子，一只还在轻轻啄咬着另一只的羽毛，之后便磨蹭着对方，很是彼此顾惜。
“就放在书房里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持起笔，铺开宣纸，用镇纸镇好，在上面习起字来。
管家低头看了看，发现侯爷写的是诗经《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侯爷一直在笑。管家觉得，似乎很久没看过他这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