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总是问我,为什么是你。
那些审讯室的强光后,那些移民局的档案里,甚至在那本她写的、《一夜风流》的字里行间。为什么是奥德莉·凯普莱特。
我该如何回答?说因为她是凯普莱特家最后的玫瑰,带着将熄未熄的贵族余烬?说因为她那绿色的眼睛,像暮色中的湖,既映得出歌德的诗句,也藏得下最深的恶意?还是说,因为在那个玫瑰过于馥郁的午后,她落在草地上的那只玛丽珍鞋,像一颗等待被拾起的、温顺的珍珠?
不。这些都不够准确。
我是一名捕蝶者。我的职业是鉴赏、分类、并最终将美丽的生灵钉在标本板上。我见过太多蝴蝶,艳丽的、朴素的、脆弱的、顽强的。她们在我面前颤抖,或谄媚,或崩溃。直到我遇见她。
她不是蝴蝶。她是只幼小的、受伤的鹰隼。羽毛凌乱,眼神却已然锐利。我摧毁了她的巢穴,折断了她的羽翼,将她置于我打造的华美牢笼。我以为这便是我最杰出的收藏——将一只猛禽,驯化成只为我歌唱的金丝雀。
我教她理智,教她洞察人心,教她如何在狼群中伪装成羊。我享受这个过程,如同艺术家打磨他的作品。我告诉她,她是独一无二的。这是真话。在她之前,从未有猎物能让我如此投入“塑造”的乐趣。
我允许她的恨意。甚至,我欣赏她的恨意。那让这件收藏品更具生命力。当她用裁纸刀刺入我肩膀时,那剧烈的疼痛带来的竟是快感——看啊,我亲手培养出的爪牙,多么锋利。
我告诉她。
“我的命是你的。”这并非全然是操纵人心的情话。在某个瞬间,连我自己都信了。我沉迷于这场危险的共舞,沉迷于在她交织着仇恨与扭曲依赖的眼神中,确认自己的存在。
直到她为我挡下那颗子弹。
直到她在美军防线前,最终选择转身离开。
那一刻,我才恍然惊觉。捕蝶者终其一生追寻最稀有的标本,却忘了,有些生灵天生属于苍穹。你可以暂时囚禁她,可以让她沾染你的气息,甚至可以让她在某个瞬间,对囚禁她的牢笼产生依恋。
但你永远无法真正拥有她。
她飞走了。带着我赋予她的智慧与冷静,带着我对她全部的、连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复杂情感,飞向了她的世界。留下我,带着额头上这个永恒的耻辱印记,和她写下的关于我们的故事。
如今,我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靠着那份用灵魂交换来的豁免权,苟延残喘。每个圣诞,雪花落下时,我总会想起她。想起她叫我汉斯时,那混合着恨意与亲昵的语调。
他们问我后不后悔。
我后悔吗?后悔摧毁凯普莱特家?不。那是战争,是必然的清理。后悔将她带入我的世界?
……或许。或许我后悔的,是在这个精心计算的、充满清理与占有的过程中,不慎让自己——汉斯·兰达,一个早已将灵魂献给魔鬼的人——品尝到了一滴名为“奥德莉”的露水。
这滴露水,清澈、冰冷,折射出我所有的不堪与空虚。它在日出时便蒸发了,却让我余生的每一个清晨,都干渴难耐。
他们称那本书为《一夜风流》。
多么贴切,又多么残忍。
于我而言,那是一场持续了数年的、与露水的情缘。我试图捕捉它,占有它,最终,只是徒劳地湿了手。
而她,奥德莉,我的露水,我的鹰隼,我唯一的……宁芙。
她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