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天国
魔王。
这个词有时会在深夜造访,伴随着雪茄与旧皮革的虚幻气味,停留在她打字机键盘的上方。
那时,奥德莉·凯普莱特会停下敲击,望向公寓窗外那片陌生的、灯火通明的夜空。巴黎的阴翳与玫瑰园的香气早已褪色,成了记忆深处一幅泛黄的油画,唯有那个男人的轮廓,如同烙印,依旧清晰得令人心悸。
她成了小说家。没有用笔名,仿佛是对过去的招供,也是无声的挑衅。她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名为《一夜风流》。评论家们称赞其笔触冷静克制,情感张力却喷薄欲出,尤其开篇,被誉为一曲“掺杂着**与毁灭的黑暗浪漫诗篇”。
只有奥德莉自己知道,那不是诗篇。是自我解剖,她解剖开自己现货的血肉,将那个名为汉斯·兰达的男人,连同他们之间那段扭曲的关系,血淋淋湿漉漉地摊开在稿纸之上。
在《一夜风流》里,她写道。
“他走进她的生命,像一阵来自柏林的冷风,裹挟着权力与死亡的气息。他称她为‘我的孩子’,眼神却是一个男人审视女人的眼神,占有与爱欲的意味不言而喻。那个下午,在充斥着书籍与地图的房间里,他为她念诵歌德的诗歌,声音低沉,如同大提琴的鸣奏,环绕、敲打在她未经世事的心弦上。她知道他是危险的,是毁灭的化身,可她年轻的心,却在那份致命的优雅与智慧面前可耻地悸动了。”
“后来,在无数个被监视的日夜,她试图分辨,那最初的悸动里,有多少是斯德哥尔摩的迷雾,有多少是少女对强大力量的盲目倾慕,又有多少,是连她自己都无法言说却莫名如磁石般的吸引。她恨他,毋庸置疑地恨他,恨他摧毁了她的世界。但在恨意的缝隙里,偶尔会渗出点捉摸不透的东西,像共犯的亲密,像在深渊边缘彼此拉扯的病态依存。”
她没有美化他,笔下的“上校”依旧是那个“犹太猎人”,优雅残忍。但她同样没有回避自己内心的混沌与软弱。她写自己如何从恐惧到周旋,从试图复仇到最终在那声呼唤下选择逃离。她将那个在道德上应被千刀万剐的魔王,描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甚至在某些瞬间流露出人性弱点的活生生的男人。
这种写法引来了一些非议,有人认为她美化了恶魔。奥德莉从不回应。她知道,真正的真实,往往存在于灰色的地带,存在于恨与那难以启齿的、依恋的情感交织的瞬间。
新书的发布会上,有记者尖锐地问。
“凯普莱特小姐,您书写这段经历,是为了赎罪吗?为自己曾经对那样一个男人产生过的复杂情感?”
奥德莉沉默了片刻,窗外的光映在她依旧年轻却已沉淀了太多故事的脸上。她想起了那个额头淌血、呼唤她“奥莉”的男人,想起了自己最终决绝离开的背影。
“不。”
她轻声回答,声音清晰而平静。
“写作不是为了赎罪。是为了理解。理解那个身处其中的、年轻的自己,也理解……人性何以能幽暗复杂至此。”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台下喧嚣的人群,仿佛穿透了时空。
“至于赎罪……”
她几不可闻地低语,像是在对自己说。
“有些人,有些事,本身就已经是自身的惩罚了。”
活着的人,总要继续前行,哪怕灵魂的深处永远留在了1944年巴黎那间安全屋摇曳的灯火里
灯火意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