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解放巴黎

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五日。

这是一个卡什莫尔宅邸紧闭的窗户也无法完全隔绝喧嚣的日子。远处的枪炮声逐渐被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的声浪取代——那是成千上万人汇聚而成的欢呼、哭泣和歌唱。

“自由了!”

“巴黎自由了!”

“德国人滚蛋了!”

声音如同海啸,从香榭丽舍大街,从市政厅,从每一个街垒后方涌来,拍打着这座古老城市的每一块砖石。法兰西三色旗如同雨后春笋,从无数窗口和阳台探出头来,取代了那些悬挂了四年令人窒息的卐字旗。

爱琵伽站在二楼的窗帘后面,透过一丝缝隙,看着楼下的街道。人群像沸腾的洪水,涌动着,欢呼着,素不相识的人们在街上拥抱、亲吻,泪流满面。坦克——不再是德军的灰色,而是盟军的绿色——缓缓驶过,上面爬满了激动的巴黎市民,他们向着两旁的人群挥手,引来更狂热的回应。

解放了。

巴黎,解放了。

这几个字,沉重得让她无法呼吸。这是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是她祖国的心脏,它摆脱了枷锁,重获自由。她应该感到喜悦,像楼下那些疯狂庆祝的人们一样。

可是,她的心却像被掏空了一块,只剩下冰冷的空洞和无声的恐惧。

在这片欢庆的海洋里,她是异类。她知道,在这座城市无数扇窗户后面,或许也有一双双像她一样的眼睛,带着复杂难言的心情注视着这一切——那些曾与占领者有过牵连的人。而她的名字,恐怕早已被列在审判的名单上。

“德国佬的贱货”。

这个称呼,在解放的狂欢退去后,会带着怎样的恶意和清算,重新回到她身上?

帕里斯越狱了,他此刻或许正穿着抵抗组织的臂章,走在欢呼的人群里。诺兰叔叔在自由法国的军队中,或许正在某处奋战。他们都迎来了他们的“胜利”。

而弗雷德里希……

他穿着那身灰色的军装,在最后的吻别后,消失在了溃退的洪流中。他现在在哪里?还活着吗?那句“等我回来”,在震耳欲聋的“自由”呐喊中,显得如此微弱,如此遥远,像即将破碎的泡沫。

窗外是阳光、旗帜和新生。

窗内,爱琵伽·卡什莫尔缓缓拉拢了窗帘,将自己重新隐没在昏暗和寂静里。

战争的硝烟最终散去,欧洲在废墟中开始艰难重建。然而,对于某些人来说,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刚刚开始——清算的时刻到了。

在巴黎,针对“横向勾结”(collaboration horizontale)的审判成为战后社会宣泄愤怒与重塑道德秩序的焦点。那些被指控与德国占领者有亲密关系的女性,首当其冲。

爱琵伽·卡什莫尔未能幸免。

她的名字,连同她与弗雷德里希·兰登上校的关系,早已不是秘密。尽管弗雷德里希已随德军撤离,不知所踪,但爱琵伽作为这段关系的“标志性人物”之一,被愤怒的民众和急于树立典型的法庭推上了风口浪尖。

法庭里挤满了人,目光如同芒刺,扎在她纤细的脊背上。她被指控“通敌”、“败坏法国民众道德”,甚至有人情绪激动地要求严惩这个“德**官的情妇”。她穿着简单的黑色连衣裙,脸色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沉默地听着那些充满敌意的指控。她知道辩解在群情激奋面前是多么苍白,她也记得弗雷德里希让她声称是被强迫的叮嘱,但那个雪地里的吻和那句“我爱你”言犹在耳,她无法用谎言去玷污。

就在舆论要一边倒地将她淹没时,一个关键证人出现了。

帕里斯·鲍德温。

他穿着西装,臂膀上似乎还带着抵抗运动荣誉的余晖。他的出现让法庭出现了一阵骚动。作为从盖世太保监狱中成功越狱的英雄,作为卡什莫尔家族的养子,他的证词具有相当的分量。

他走到证人席,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站在被告席上的爱琵伽,然后转向法官和陪审团,声音清晰而沉稳。

“法官大人,诸位陪审员,我在此证明,爱琵伽·卡什莫尔小姐与德军军官兰登的接近,是在我和我们所在抵抗组织知情并授意下进行的。”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帕里斯迎着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继续陈述,编织了一个半真半假、却足以扭转局面的故事:

“我们当时急需获取德军高层,尤其是像兰登这样级别军官的情报。但苦于没有渠道。爱琵伽小姐被家族找回后,因其特殊身份,成为了我们唯一可能接近目标的人选。她是在我的劝说下,怀着巨大的勇气和牺牲精神,接受了这项极其危险的任务。她所承受的一切,包括外界的误解和辱骂,都是为了从兰登那里为我们传递有价值的情报。”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

“可以说,没有她提供的一些关键信息,我们的许多行动,包括我后来的越狱,都不会那么顺利。她不是通敌者,她是隐藏在敌人心脏位置的无名英雄,是为了法兰西的解放,做出了巨大个人牺牲的爱国者!”

他巧妙地将爱琵伽从一个“道德沦丧的情妇”,塑造成了一个“忍辱负重的女英雄”。

尽管这其中掺杂了帕里斯为了保护妹妹(尽管没有血缘)而做出的巨大谎言,也夹杂着他对她与德**官产生真实情感的复杂心绪,但在那个需要英雄也需要替罪羊的时代,这个说法无疑提供了各方一个都能接受的“完美”叙事。

最终,在帕里斯有力的证词和卡什莫尔家族尚存的影响力运作下,法庭宣判爱琵伽·卡什莫尔无罪释放。

她走出了法庭,摆脱了牢狱之灾,甚至获得了一纸官方的“清白”证明。阳光刺眼,街道上的人们向她投来的目光不再全是鄙夷,多了几分好奇甚至歉疚。

但她知道,这份“清白”是用一个巨大的谎言换来的。它掩盖了情感,掩盖了最初的被迫与后来的自愿,也彻底斩断了她在阳光下承认那段感情的任何可能。

一九四五年深秋,距离巴黎解放已过去一年多。战争的创伤远未抚平,城市依旧在废墟与重建的夹缝中艰难喘息。卡什莫尔宅邸似乎也沉寂了许多。

一个午后,门铃响起。仆人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略显宽大半旧不新平民外套的男人,他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身姿挺拔,眼神锐利,与战前那个温和的商人形象有了微妙的不同。

“诺兰先生!”

仆人惊呼出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诺兰·克雷恩微微点头,目光却已越过仆人,投向门厅深处。他回来了,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爱琵伽听闻消息后是从二楼冲下来的,她一把栽进诺兰的怀抱里,诺兰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拥抱。

“你没事……你真的没事……”

她哽咽着,反复确认。

“没事,一根头发都没少。”

诺兰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她小时候做噩梦时那样。

“就是有点想念枫丹白露的空气,还有……某只让人操心的小云雀。”

他知道爱琵伽最近经历了什么——帕里斯告诉了他大概。法庭的审判,那些流言蜚语,还有那个不知下落的德**官。他的心为她感到疼痛,但此刻,他什么也没问。他只是用力抱了抱她。

晚餐的气氛比往常要温暖许多,因为诺兰的归来。餐桌上甚至难得地出现了他从乡下带来的、爱琵伽小时候最爱吃的奶酪。

诺兰喝了一口红酒,看着对面安静切着食物的爱琵伽。

他开口了。

“爱琵伽。”

爱琵伽抬起头,看向他。

诺兰顿了顿,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

“你……还在等那个德国人回来吗?”

餐厅里只剩下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爱琵伽垂下睫毛,放下了刀叉。

过了许久,就在诺兰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开口了。

她没有看诺兰,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声音很轻。

“他让我等他。”

“即使……”

诺兰的声音有些沙哑。

“即使他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

爱琵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更紧地抿住了嘴唇,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锥心的可能性。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给不出答案。

等待,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支点,也是她无法愈合的伤口。诺兰的归来填补了她生命的一部分空白,但那个由弗雷德里希·兰登留下的充满痛苦与回忆的空洞,依然在那里,深不见底,无法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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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情劫
连载中今日西线无战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