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长命锁

意识又坠进朦胧的梦里。

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忍着没让落下来。

眼前走来个熟悉身影。是谁?想不起,心下却知:这人可以依靠。

心口急得发慌,那些淤痕的疼,被折磨、被威胁的怕,都堵在喉咙口想往外涌。

救我,看看我的伤,带我走。

可唇瓣像被黏住了,怎么也张不开。四肢沉得挪不动,指尖攥得发白,也发不出半分求救的声息。

那人目光里似有担忧,她却只能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神情,声音淡得像风过水面:

“没事的,快回去吧。”

心里的呼救撞得胸腔疼,嘴上却只有这一句,轻飘飘地送出去,连自己都觉得冷。

“小娘子!”

一声朗喝砸过来,苏锦绣浑身一颤,眼前还蒙着层噩梦的昏黑,身子已不受控地从凳上滑下去,一屁股磕在华韵阁的青砖地上,疼得她倒抽口冷气,眉头狠狠拧成团。

抬眼一瞧,火气就先窜了上来。

应不寐摇着折扇蹲在面前,风流昳丽,笑眼眯眯,墨色衣袍铺展在地上,像摊开的鸦羽。

旁边的绣娘们捂着嘴偷笑,七嘴八舌夸道长俊朗,应不寐受用的很,却唯独盯着苏锦绣蹙眉的模样。他手里还捏着朵玉兰花,直直要往她鬓边插:“刚瞧你睡得不安稳,给你簪朵花压惊。”

“别碰我!”苏锦绣心中还有噩梦余悸,赶紧偏头躲开。

应不寐却笑得更欢:“怎的还凶?”说罢就伸手要拉她起来,苏锦绣把他手打开,自己扶着凳子慢慢站起,屁股还在隐隐作痛,声音发闷:“你怎么在这?”

“老板娘是我旧相识,”应不寐收起折扇敲了敲掌心,说得理直气壮,“我来买东西不成?”

苏锦绣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一瘸一拐挪回绣案旁。

前几日她进了这华韵阁做绣娘,此阁规定,绣娘皆以二字为称,故而她用了自己的原名“锦绣”。在这从早绣到午后,每日能得一百五十文,到了古代还给自己找了个朝九晚五的营生,想想都觉得荒唐。

她扶着案沿坐下,拿起针戳进绷上的绣布,语气冷淡:“要买东西去前堂。”

应不寐忽然俯身,凑到苏锦绣耳边,热气拂得她耳廓发痒:“方才梦见我了?一直喊别走。”

苏锦绣手里的针差点戳了指尖,偏头低斥:“你别耽误我上班行不行。”

“上班?”

“……就是做绣活的意思。”

应不寐不肯罢休,折扇往肩头一搭,把她拉到绣架后问:“你能转成正式绣娘,可不是多亏了我美言?”

苏锦绣刚要张嘴反驳,忽又顿住。

应不寐和老板娘是旧相识,自己虽是以真本事来聘的,前几日转正却是借了他的美言。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何况是他这般泼皮性子,硬辩指不定要被他缠得更久。

她默了默,索性顺着话头问:“那要怎么谢你?请你喝酒?”

应不寐听到喝酒二字,眼睛一亮:“你若请客,自然要去樊楼,那儿的女儿红加醉蟹绝配。”

苏锦绣只从绣筐里摸出几文钱给他看,声音闷闷的:“我只有这些闲钱,要去便去绣巷尾的谷酿摊,不去拉倒。”

“苏锦绣你可真是……”

她的厉害应不寐是领教过的,铁公鸡三个字转了个遍,终究没敢说出口。

“罢了罢了,”应不寐直起身理了理衣袍,恢复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谷酿就谷酿,等你忙完……等你下班就去。”

他倒是会融会贯通。

待到暮色漫过绣巷尾的谷酿摊,油布篷下就挤了七八张矮桌,摇着蒲扇的街坊围着坐,粗瓷碗碰得叮当作响,混着谷酿的粮香和谈笑声漫出来,热热闹闹的。

苏锦绣熟门熟路往里领,应不寐跟在后面,目光扫过沾着酒渍的木凳,手里的折扇无意识地摇了两下,带着点不自在的疏离。

“愣着做什么?”苏锦绣早瞥见他那嫌弃的样子,转身向老板要了半坛高粱苞谷酿,随后径直往角落那张矮桌一坐,指了指对面的小板凳,“坐呀,还得请您?”

应不寐这才收了折扇挪过去,却只垂眼瞥了眼凳面,像只矜贵的孔雀,在掂量这板凳配不配他坐。

苏锦绣看得分明,端起老板递来的空碗往桌上一放,笑道:“别摆谱,这儿的谷酿,比你道观里的冷茶香多了。”

泥封一启,混着粮食醇香的酒气便漫了开。

应不寐擦了擦凳子坐下,捏着酒碗打量时眉头微蹙,但也喝得干脆,一碗下肚无半分拖泥带水,哪有半分出家人的清修样子。

苏锦绣托着腮看他,忍不住开口:“应不寐,你当真是道士?”

她瞧得分明,这人除了初见时被官兵追得狼狈,这几日来店里骚扰,哪回不是通身气派?又与华韵阁老板娘是交心旧识,这般底气,怎么看也不似寻常道士。

应不寐闻言顿了顿,“你以为道士该是什么样子?”说罢又自顾自倒了一碗。

“自然是穿道袍,念经文,不食人间烟火。”苏锦绣顺着话头答。

应不寐嗤笑一声:“穿道袍、念经文?”语气里添了点冷意,“这世道,那种真道士早被扒了皮喂狗了,你还信那种样子货?”

正经不过两秒,又转了轻佻语气:“不过嘛,锦绣要是喜欢正经出家人,我明日便去道观剃度如何?”

苏锦绣正端着碗尝那谷酿,听见这话,脑子里忽就浮出他光头的模样,一个没忍住,刚抿进嘴里的酒“噗”地喷了出来。

初来时的嫌隙很快就散了,半坛谷酿也见了底。

苏锦绣见应不寐朝自己身后笑得灿烂,好奇转头看,是对街卖花的丫头红着脸跑开了,他又自恋道:“便是贫道真剃了度,恐怕也是这世间最出挑的光头客。”

两人起身往外走,苏锦绣斜乜他:“是世间最花的开屏孔雀吧。”

应不寐悄无声息凑过来:“孔雀开屏是为求偶,小娘子这话……是在暗示我?”

先前就因这两人一俊朗一灵秀,惹得邻桌偷瞧了好几眼,此刻见他们低语模样亲昵,更是有人借着端碗的动作,悄悄抬眼瞟过来。

苏锦绣用肘尖狠狠把他顶开,闷头就往前走,应不寐吃痛揉了揉胸口,还是追上不依不饶。

“若真要我开屏……今夜三更……我在城外破庙候着便是。”

语气暧昧,笑意轻浮。

这话彻底惹恼了苏锦绣,当她是什么人?再转头只恨不能把这花孔雀的毛薅下来,伸手就去揪他束发的玉簪,应不寐忙笑着告饶:“错了错了,是小的失言了。”

苏锦绣懒得再理应不寐,先前欠他的人情还清了,犯不着多纠缠,于是在前面快步走,没承想迎面撞见了绣巷的街坊冯婶。

往日里见着儿子归家总笑盈盈的冯婶,今日却愁眉不展。苏锦绣上前打了招呼,冯婶叹了口气,顺势说起来:“咱们这边的学堂,再过一个月就要遣散了。”

“啊?”苏锦绣满脸惊色,“我怎的从没听说?”

“这学堂本就是先生好心开办的,读的又多是咱们平民子弟,一直入不敷出,实在撑不下去了。”冯婶无奈道。

苏锦绣更急了:“那咱们绣巷这些想读书的孩子,往后怎么是好?”

冯婶瞥了眼谢府方向,语气里带着几分羡慕:“也就谢家小郎君会投胎。听说谢家都花钱打通关系,准备送他去白鹿洞书院了。那私学府第,高门子弟都挤着去,可不是咱们能供养的起的。”

苏锦绣心里门儿清,白鹿洞书院本是不收学费的,冯婶说的供养不起的花销,大多是往返的路费,从汴京到江州,山高路远,车马住宿哪样不要钱?

可她更明白,书院里多是权贵家的孩子,阿钦若真去了,哪能真的只揣着路费就够?那些公子哥手里的书,不是坊间寻常刻本,多是精校的善本,一本就抵得上家里半月用度。笔墨也得是宣城的纸、湖州的笔,寻常粗墨粗纸拿出来,难免要被比下去。逢着同窗凑钱聚宴、或是换季添件体面的衣裳,这些看不见的花销,桩桩件件,都比学费更压人。

冯婶说罢进了家门,苏锦绣还立在原地,心中天人交战。

她知道闻时钦总是天未亮就着微光背书,夜里对月练武,还有去学堂接他时,先生拉着她夸“时钦是将帅宰辅之才,万不能耽误”,便不忍断了他的青云路,想着要多绣些活计,多攒些银钱,好送他接着读书。

可一念头转过来,又怕他真读出名堂、入了仕途,将来重蹈覆辙,成了书上那遗臭万年的奸臣,又被杂记记录在册,到时自己这番苦心反倒成了祸根。

神思恍惚间,一道修长身影悠悠然从旁跟了上来。

应不寐早将方才那些话听了个真切,见苏锦绣柳眉紧蹙,神色忧虑,下意识抬手,想要替她抚平眉间的愁绪。

苏锦绣冷不丁被他这举动惊到,往后退开一步,眼中闪过警惕。

应不寐挑了挑眉,饶有兴味地问道:“很缺钱用?”

苏锦绣撇过头去,语气冷淡:“与你何干?”

应不寐却不在意她的冷脸,慢悠悠道:“本道是穷得只剩钱了,若有难处,找本道借便是。”

有这好事?

她强压下心底那丝被勾起的期待,神色平静,淡淡反问:“平白借钱,你有何条件?不妨直说。”

“倒也简单,只需你陪我去见一个人。”应不寐双手抱胸,姿态闲适。

苏锦绣闻言,心中冷笑不已,他只说去见人,又没说是什么人,万一去了是龙潭虎穴呢?

思及此处,便懒得再与他周旋,转身时潇洒摆了摆手,抛下一句:“多谢好意,钱我自会想法子赚,不劳您费心!”

应不寐轻扣玉扳指,望着她决然的背影若有所思。

往日里以钱财作钓,世人皆是愿者上钩,屡试不爽。而今故技重施,将这饵悬在眼前,她却似观流水落花般淡然。

不依不傍,不攀不附,偏更能漾起他别样的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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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心映锦
连载中若得阿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