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裙子走后,四周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只有被惊扰的蝉,还在有一声没一声地抗议着。许今安重新躺回后座的椅子上,耳边似乎还残留着警报声的余韵。当外界的喧闹彻底平息,内心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情绪,便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礁石,嶙峋而清晰。
绝望,痛苦,以及对未来未知生活的深深恐惧,慢慢地从心底深处弥漫上来,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了他。
这段时间,他一直活在一片混沌之中。家里气氛的变化,即使大人们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对于心思敏感的孩子来说,也无异于黑夜中的灯塔。
爸爸妈妈之间越来越少的对话,妈妈深夜书房里隐约传来的压抑啜泣,爸爸身上偶尔沾染的、不属于妈妈的陌生香水味,还有他们之间那种刻意维持的、却毫无温度的“平静”……这一切都像细密的针,无声地刺穿着他幼小的心灵。
大人们总以为表现得和从前一样,小孩就察觉不到变化。可是,没有真实感情作为基底的演技,再怎么逼真,也骗不过最亲近的人。
他害怕。害怕这个陌生的南岸镇,害怕那个从未谋面的外婆,害怕爸爸妈妈真的会分开,害怕自己要做出那个无论如何都会让他心碎的选择。他把自己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独自舔舐着这份无人察觉的恐慌。
大约过了一刻钟,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林舒婷的身影出现在巷口,朝着车子的方向走来。
打开车门,将儿子从后座抱出来。双脚接触地面的一刹那,许今安觉得视野突然明亮开阔了很多。不知是不是之前在车里,被车窗和贴膜阻隔了光线的缘故,外面的景色,似乎和他刚刚在里面看到的,有着某种微妙的、截然不同的质感。
巷子里的光线被茂密的枝叶切割得斑驳陆离,空气里飘荡着植物和泥土混合的清新气息,比起车内的沉闷,多了一份生动的宁静。
经过郑佳乐家门口的时候,许今安下意识地偏过头,朝那扇敞开的院门里望去。只见那个熟悉的红色身影,此刻正站在一个小板凳上,踮着脚尖,努力伸着手去够枝头的石榴。
她的个子不够,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下面,那个穿碎花裙子的郑珊珊,正小心翼翼地扶着凳子,仰着头,紧张地看着她。郑佳乐的脸上,洋溢着纯粹而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如此明亮,仿佛能将整个午后的慵懒都驱散。她专注于她的“石榴大业”,并未注意到门口经过的母子二人。
“安安,”林舒婷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柔声说,“你看,那家就住着一个小女孩,叫佳乐,年纪应该和你差不多大。等明天安顿好了,妈妈带你认识她,和她一起玩,好不好?在这里,你不会孤单的。”
许今安收回目光,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妈妈的手,仰起小脸看了看母亲线条柔和的侧脸,然后沉默地,跟着母亲的步伐继续向前走去。
妈妈在来时的路上就对他说,以后,南岸镇就是他们的新家了。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会陆续拜访这里的很多人,不止是红裙子家,碎花裙子家,还有很多他从未见过、听过的人,都将会是他未来的邻居。他要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认识新的朋友,上新的学校。这些话,像是一张巨大的、陌生的网,将他笼罩其中,他本能地感到抗拒,却又无力挣脱。
许今安外婆的家,与郑佳乐家隔了两户人家,而与郑珊珊家,恰巧是门对门。林舒婷推开外院那扇有些年头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许今安站在门口,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好奇,小心翼翼地打量起这个未来将要居住的地方。
院子不算很大,但收拾得异常整洁精致。墙角处,一棵桂花树正恣意舒展着枝叶,金黄色的、细碎如米粒的桂花簇拥在枝头,开得热热闹闹。
那浓烈而甜腻的香气,毫不客气地溢满了整个小院,几乎有些熏人。穿过由青石板铺成的小径,在即将跨进里屋门槛的那一刻,许今安的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丝强烈的胆怯。
他从未见过外婆。
这次,算是他们祖孙二人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听妈妈说,外婆很早就和外公离婚了。后来妈妈跟着外公出国,辗转多年,经历了许多事情,才又重新和外婆取得了联系。
这些年,外婆的腿脚一直不好,出行需要依靠轮椅。他从出生到现在,整整八年,都只是在妈妈偶尔的电话里,听到过外婆那带着浓重口音、却异常温柔的声音。她会喜欢他吗?会像奶奶那样,觉得他太安静、不够活泼吗?还是会因为他是那个负心汉外公的孙辈,而对他心存芥蒂?
林舒婷敏锐地察觉到了儿子身体瞬间的僵硬和情绪的微妙变化。她停下脚步,蹲下身,伸手紧紧拉住儿子有些冰凉的小手,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一点点传递过去。
她看着儿子那双写满不安的大眼睛,声音放得格外轻柔而坚定:“安安,别怕。外婆是妈妈的妈妈,她是个很好、很温柔的人,她一定会非常喜欢你的。”
感受到母亲手心的温暖和话语里的力量,许今安深吸了一口带着桂花香气的空气,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他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跟着母亲,小心翼翼地迈过了那道对他来说象征着未知与考验的门槛。
里屋的光线比院子里稍暗,带着老房子特有的、清凉阴翳的气息。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屋子中央,那张轮椅上。
轮椅上坐着一位老人。那是一张饱经风霜、有些枯瘦的脸庞,布满了细密的、如同干涸土地裂纹般的皱纹。然而,与大多上了年岁的老人不同,虽然枯瘦,她的眼神却异常的明亮、清澈,仿佛蕴藏着历经世事后的通透与平静。
灰白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细细地盘在脑后,形成一个整洁的发髻。她穿着一身略显陈旧、却熨烫得十分平整的藏蓝色格子旗袍,外面罩着一件柔软的驼色羊毛开衫。即使倚靠着轮椅,她的腰背也挺得笔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沉淀在骨子里的风骨与尊严。
她的身旁,还站着一位年纪与她相仿的老妇人,衣着朴素,面容慈祥。一见到他们进来,那老妇人立刻笑着迎上前来,热情地打着圆场:“哎呀,刚刚老姐姐还在我这里念叨呢,说就几步路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见人影,心里着急得不行。可巧着,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快进来,快进来!”
许今安刚被妈妈牵着迈进门,轮椅上的林彦姝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猛地向前倾去,她双手用力撑着轮椅的扶手,似乎想要站起来,差点一个趔趄从轮椅上摔下来!
“妈!你小心摔着!”还是林舒婷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扶稳了母亲激动得有些颤抖的身体,语气里带着后怕的责怪。
林彦姝却哪里顾得上这些,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滚烫的热泪,视线模糊地、贪婪地黏在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上,声音带着哽咽,热切地呼唤道:“我的乖乖……是我的安安吗?你走近来……走近来,让外婆好好瞧瞧……好好瞧瞧你……”
女肖父,儿肖母。林彦姝望着外孙那张白皙清秀的小脸,那眉眼,那鼻梁,那唇形,几乎与女儿林舒婷幼年时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巨大的悲痛与无尽的怜爱,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堤坝,不由得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许今安被外婆如此激烈而直接的情绪反应吓了一跳,他怯生生地、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近。当林彦姝那双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双手,带着无限的渴望和小心翼翼,想要抚摸上外孙细嫩的脸蛋时,许今安几乎是出于本能,下意识地偏了偏头,避开了那双陌生的、属于老人的手。
林彦姝的手,就那样突兀地、尴尬地僵在了半空中。她脸上的激动和喜悦凝固了一瞬,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和了然的痛楚。她的手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无力地、缓缓地垂落下去,搭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她望着许今安那张与女儿酷似、却写满疏离与不安的小脸,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决堤般滚落下来,声音破碎而充满愧疚:“乖乖……你别怕,是外婆……是外婆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妈妈,也对不起你……”
关于外婆的往事,许今安曾从母亲偶尔的片段式回忆里,听到过一些零碎的、被岁月模糊了细节的影子。他也知道,外公后来背叛了婚姻,而外婆,在那个离婚被视为丑闻、女性地位尚且低下的年代,顶着来自父母下跪哀求的压力和外公拿孩子抚养权进行的要挟,以一种近乎决绝的、不惜与全世界为敌的姿态,坚持结束了那段让她痛不欲生的婚姻。
然而,她的决绝换来的,是前夫李福年长达十八年的、冷酷的报复——他将年仅八岁的女儿林舒婷带出了国,彻底切断了她与母亲的一切联系。十八年里,林彦姝无时无刻不在噬骨的思念和刻骨的愧疚中度过。她不后悔离婚,那是她对自己人生的救赎。但对于女儿林舒婷,她始终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是她失败的婚姻,导致了女儿残缺的童年和日后在感情道路上可能潜藏的不安。
许今安静静地听着外婆那带着哭腔的、断断续续的道歉,看着眼前老人那布满泪痕、因激动而微微抽搐的枯瘦面容,他那颗原本被不安和怯懦包裹的、冰冷而僵硬的小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他小小的手,在身侧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他望着外婆那双盛满了泪水、充满了期许、愧疚与无尽爱怜的双眼,那里面,没有他想象中的审视或疏离,只有一种近乎卑微的、渴望靠近的痛楚。
忽然间,所有的犹豫和害怕,都被一种更强大的、源自血缘的本能冲动所取代。他猛地一下扑了过去,小小的身子像一枚投入湖心的石子,深深地埋进了林彦姝温暖而瘦弱的怀里。他把小脸紧紧地贴在外婆柔软的呢子旗袍上,嗅着那上面淡淡的、混合着阳光、皂角和老式头油的味道,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带着哭腔的小声,喊出了那句迟到了八年的称呼:
“外婆……”
这一声“外婆”,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彦姝心中那道封锁了太久太久的闸门。她伸出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搂住怀里这具温热而柔软的小小身体,仿佛要将这十八年来错过的拥抱,一次性全部补偿回来。她苍老的、布满皱纹的手,一下一下,极尽温柔地、充满怜爱地抚摸着外孙单薄的背脊,嘴里反复念叨着:“哎……哎……外婆的乖孙……外婆的安安……”
不知是不是外婆身上那股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药香和阳光味道的作用,还是这个拥抱太过温暖踏实,许今安连日来,不,是这大半年以来,所有强行压抑在心底的委屈、恐惧、不安和迷茫,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可以肆意宣泄的出口。
他在外婆的怀里,从一开始小声的、克制的啜泣,逐渐变成了无法控制的、嚎啕大哭。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外婆”,仿佛要将这个称呼刻进骨血里。小小的身子随着情绪的剧烈起伏而猛烈地抽动着,仿佛要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通过泪水排出体外。
看到儿子如此反常的、近乎崩溃的哭泣,林舒婷站在一旁,终于后知后觉地、彻底地明白了。因为自己童年破碎家庭带来的阴影,她在处理和许承婚姻危机的整个过程中,全程都表现得异常“冷静”和“克制”。
她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表面的和平,努力让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一样,不让争吵发生在孩子面前,甚至不让自己的悲伤和愤怒在孩子面前过多流露。她天真地以为,只要她演得足够好,她的安安就能在一个看似完整、平和的环境里长大,不会重蹈她当年父母离异、被迫与至亲分离的覆辙。
直到此刻,看到儿子在外婆怀里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的模样,她才恍然惊觉,自己是多么的自以为是和一厢情愿。
她的安安,那么敏感,那么聪明,怎么会察觉不到这个家早已风雨飘摇?怎么会感受不到父母之间那冰冷僵持的气氛?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和她一样,选择了沉默,选择了配合她的演出,将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深深地、独自一人埋藏在了那个看似平静懂事的外表之下。
林舒婷走上前,从母亲怀里轻轻接过已经哭到几乎脱力、昏昏欲睡的儿子。抱着儿子因为哭泣而依旧微微颤抖的、轻飘飘的小身子,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