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

1998年,秋天。

九十年代的庐州,秋天总是来得迟疑而缓慢。月历牌明明已翻过了立秋,暑气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太阳依旧灼灼地炙烤着大地,空气湿热,黏腻地裹挟着整座城市,像一口永不冷却的油锅,煎得人心里发慌。

一辆黑色的甲壳虫,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午后的沉寂,正缓缓行驶在一条被晒得有些发软的柏油路上。

下午三点,是一天中最慵懒也最私密的时段。上班的还未归来,在家的也多半闭门午憩。车子因此走得异常顺畅,直到在路的尽头轻巧地拐入一段浓荫蔽日的小道,一个写着“南岸镇”的木制路标在车窗旁一闪而过。

林舒婷轻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微微加速,记忆里那片熟悉的青瓦白墙,便如一幅徐徐展开的卷轴,逐渐清晰地映入眼帘。

开车的是个容貌清丽的女人,眉眼深邃,皮肤是那种长期居于室内不见日光的白皙。只是此刻,这份白皙被眼底那抹无法掩饰的青色削弱了神采,透出一种源自骨子里的疲惫。

副驾驶座上,一件质地柔软的杏色尼龙大衣里,传来一阵沉闷的震动。这已经是半小时内的第三次了。

林舒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依旧直视前方,没有丝毫理会的意思。那震动声固执地响了一会儿,最终像一只得不到回应而悻悻闭嘴的秋虫,沉寂下去。

车最终在一片尤为浓密的树荫下停住,引擎声熄灭后,周遭只剩下树叶间漏下的、细碎如金的阳光,以及不知藏在哪片枝叶里的蝉鸣。

林舒婷没有立刻去管那恼人的震动源,她先是侧过身,扭头看向后座。

后座上躺着一个七八岁光景的小男孩,一头浓密的黑发柔软地贴伏在额角,五官轮廓清晰而优雅,像匠人精心烧制的白瓷娃娃。

他睡得正沉,呼吸匀长,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对车外世界以及车内母亲的凝视毫无所觉。

林舒婷蹑手蹑脚地开门下车,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破一个易碎的梦。她拉开后座的车门,俯下身,在男孩耳边用气声轻唤:“安安?安安,我们到了。

男孩毫无反应,只有长长的睫毛像蝶翼栖息般,安静地覆盖在下眼睑上。

林舒婷又伸出手指,极轻地戳了戳男孩那泛着健康粉色的脸颊,触感柔软而温暖。这次,那蝶翼颤了颤,男孩的眉头微微皱起,仿佛被打扰了美梦,不满地嘟囔了一声含混不清的音节,然后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整个身子一翻,把脸更深地埋进了座椅的内侧,只留给母亲一个倔强的后脑勺。

看着儿子这副模样,林舒婷从心底深处叹出一口气。这口气里,混杂着长途驾驶的疲惫,以及对眼前这个小人儿无限的怜爱。

从金陵到庐州,一百六十多公里,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几乎不曾停歇。这些天,她像一只上紧了发条的陀螺,拼命旋转,只为尽快处理完公司那些繁杂的交接事务。事情一了,便片刻不敢耽误地驱车赶来庐州。这一路的舟车劳顿,别说一个孩子,连她这个大人,也感觉骨头像是被颠散了架,精神更是绷紧到了一触即断的边缘。

她再次弯下腰,声音放得更加轻柔,带着商量的口吻:“安安,妈妈先把行李搬到外婆家去,就一会儿。等妈妈回来的时候,你一定要起床,好不好?我们就能见到外婆了。”

男孩依旧把脸埋在座椅里,但这次,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类似于“嗯”的音节,算是应允。

得到这模糊的承诺,林舒婷稍微安心。她细心地替儿子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又将摇下的车窗再放低了一些,确保车内空气流通。做完这些,她才从后备箱取出那个不算轻便的行李箱,转身,步履有些匆忙地朝着街巷深处走去,高跟鞋敲击青石板的声音,清脆而孤单,渐行渐远。

直到那“哒、哒、哒”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弄的尽头,后座上那个原本应该“沉睡”的男孩,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小脑袋。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警惕地望向母亲消失的方向,确认人影真的不见了之后,动作迅速地爬起身,小手灵巧地探入副驾驶那件杏色尼龙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了那只仍在执着传递着某种信息的手机。

屏幕解锁,一连串的短信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舒婷,我会和她断干净。给我一点时间。」

「舒婷,你开车注意安全,路上累了就找个旅馆休息,别硬撑。」

……

「舒婷,到了吗?」

「舒婷,你到南岸镇记得打电话给我,报个平安。」

「不要不回我短信,好不好?我很担心你。」

发件人的名字,冷静而简单地显示着:许承。

这是许今安的父亲,林舒婷的丈夫。许今安认识这两个字很久了,但他一直觉得,这两个字被这样冷冰冰地存在妈妈的手机里,不像爸爸,倒像是某个不太亲近的叔叔,或者一个工作上的联系人。夫妻之间,用这样的备注,隔阂便已不言而喻。

许今安捧着那部尚带余温的手机,小小的指尖划过冰凉的屏幕,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另一个女人的身影。

那是儿童节。爸爸许承原本信誓旦旦地答应带他去新开的游乐场,却在临出门前的一个电话里,用他早已听惯的、充满“歉意”实则敷衍的语气再次反悔。积攒了太多次的失望,在那一天转化成了愤怒。年幼的他,决定给那个总在食言的爸爸一点“小惩罚”。

他央求着很疼他的保姆奶奶,带他去了爸爸公司楼下。他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个鞋盒,里面是他费了好大劲才捉到的十几只蟑螂。他个子小,趁着前台阿姨忙碌的空档,像一尾灵活的小鱼,悄无声息地混入拥挤的电梯。

那天爸爸的公司似乎格外忙碌,穿着西装套裙的人们步履匆匆,打电话的声音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焦灼的气息。

许承的办公室是独立的,需要穿过整个开放式的办公区。

有一个眼尖的阿姨认出了他,笑着想过来拦他,嘴里说着“安安怎么来了?许总在忙……”。但他不管,瞅准机会,一低头就从那人伸出的手臂下窜了过去,小手用力推开了那扇厚重的、象征着权力和距离的办公室木门。

然后,他看见了。

酒红色的、卷曲得像海藻一样的长发,一件大红色的、领口开得很深的连衣裙,包裹着一个凹凸有致的身体。那个女人背对着门,俯身在办公桌前,而他的爸爸许承,就坐在宽大的老板椅里。因为他的闯入,两人像受惊的鸟儿般迅速弹开。

在那一瞬间的混乱中,许今安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女人转过来的脸——妆容精致,眼睛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吓和某些未退的情绪眯成了一条缝,像极了他在动物园里看到的、姿态高傲却眼神迷茫的火烈鸟。

“火烈鸟”——这是当时年仅八岁的许今安,脑海里能找出的最贴切的词汇。

手机的第四次震动,将许今安从那段并不愉快的记忆里猛地拽了回来。屏幕上,跳出了最新的信息:

「舒婷,后天,等我处理完和她的事,就立刻过去找你。等我。」

妈妈会原谅爸爸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沉重的石头,日夜压在他幼小的心上。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够乖,不够好,所以爸爸才总是不回家,妈妈才会这么难过?如果他能再听话一点,考试每次都拿第一名,爸爸妈妈是不是就能变回从前那样?爸爸说会和那个刘阿姨分手,这一次,他会说话算数吗?

许今安盯着屏幕上“许承”两个字,小小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挣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了一口气,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按下了一长串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嘟——”声响起,只一下,电话就被迅速接通了,仿佛那边的人一直就守在话机旁。

“舒婷?是你吗?你终于肯……”电话那头传来许承急切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期待。

“……爸爸,是我,安安。”许今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语气瞬间转换,充满了属于父亲的、却似乎许久未曾自然流露的慈爱:“安安?乖儿子!你和妈妈到了吗?路上累不累?妈妈呢?”

“我们到了。妈妈去外婆家了。”许今安如实回答,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鼓足勇气,说出了拨通电话的真正目的,“爸爸……你……你后天真的会来吗?”

“会!爸爸一定来!”许承的回答斩钉截铁,“爸爸跟你保证,这次绝不骗你。你告诉妈妈,让她别生气,等我过去,我们一家人好好说,好不好?”

“嗯。”许今安低低地应了一声。

“乖,把电话给妈妈,让爸爸跟她说两句,好吗?”

“妈妈……妈妈不在旁边。”许今安的声音更低了,他下意识地朝车窗外望了望,生怕母亲的身影突然出现。

又简短地说了几句,主要是许承在反复叮嘱他要听话,要照顾好妈妈,最后在许承一声沉重的叹息中,许今安挂断了电话。

手里小巧的手机,此刻仿佛有千斤重,掌心因为紧张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他的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既有背着妈妈给爸爸打电话的负罪感,又有一丝爸爸明确承诺会来的微末希望。然而,这希望之上,却笼罩着一层更深的恐惧和茫然。

小时候,住在他们对门的王阿姨就总喜欢捏着他的脸逗他:“安安呀,你长得这么帅,要是你爸爸妈妈分开了,你是要跟你爸爸还是妈妈呀?

大人们似乎总乐此不疲地用这个问题来测试孩子,仿佛这是一场关于亲情厚薄的趣味竞赛。他们笑着问,期待一个天真而直接的答案,却从未想过,无论选择哪一个,对于孩子而言,都意味着要亲手割舍掉另一半的世界,那种痛,尖锐而真实。

许今安小心翼翼地将手机调成静音模式,又仔细地按照原来的位置塞回那件杏色尼龙大衣的口袋,甚至还用手捋平了口袋的褶皱,确保看不出任何被人动过的痕迹。做完这一切,他才坐直了身子,开始认真地打量起车窗外的这个世界。

这是他生命里第一次亲眼见到“南岸镇”。青色的瓦,白色的墙,屋檐带着温和的弧度。比起金陵那些高耸入云、反射着冰冷玻璃光的摩天大厦,这里的一切都显得低矮、缓慢,并且宁静。

他曾无数次从妈妈带着怀念语气的描述里听说过这个地方。知道这里是外婆独自居住的故乡,知道妈妈每隔几年都会回来看望外婆,但每一次,他都因为各种原因——年纪太小、学校有活动、或是爸爸难得的家庭旅行计划——而被留在了金陵。这一次,他是第一次来,却是在这样一种仓皇如同逃离的境况下。

街道两旁种满了叫不出名字的树木,枝桠恣意伸展,繁茂的绿色几乎要将那些小巧的楼房淹没。房子们紧挨着彼此,排成整整齐齐的一排,大多是两层式的小洋楼,每户门前都有一个用低矮栅栏围起来的小院子。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车子斜前方的那户人家。那家的院墙里,探出了一棵石榴树异常茁壮的枝干,枝头上,坠满了一个个饱满浑圆的石榴,像一盏盏点亮了秋日的小灯笼,红得鲜艳,红得诱人。

许今安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并非一定是想吃,而是那种充满生命力的、热烈的红色,在这种沉闷的午后,具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不知是不是他盯着石榴看得太久,眼睛产生了错觉。只见一团耀眼的红色,像一颗小小的炮弹,猛地从那院门里“发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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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时光中的你我
连载中寂光承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