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金銮殿,烛火通明,却照不亮所有角落,阴影里仿佛藏着东西。

龙椅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晃着腿,穿着一身过分宽大的龙袍,金冠下是一张玉雪可爱、约莫十三四岁少女的脸庞。

她托着腮,眼睛又大又亮,好奇地打量着殿下两人,嘴角弯起天真无邪的弧度。

“呀,来啦?”声音清脆如铃:“刚才玩得开心吗?我那些小朋友们,是不是很有趣?”

少女咯咯笑起来,仿佛在分享什么好玩的游戏。

桑槡与元宴满行礼。

桑槡垂首:“民女桑槡,叩见陛下。陛下……您的小朋友们,性子颇野,民女技艺不精,仅是勉强安抚,并未能根除。”

“实不相瞒,小女……更擅长对付那些有实体的妖物,于此道恐力有未逮。”

“唔?”皇帝歪了歪头,表情困惑又无辜,跳下龙椅,蹦蹦跳跳地凑到桑槡面前,几乎要贴到她脸上: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而且……我觉得你很好玩呀!比之前那几个一吓就尿裤子、或者只会念经的木头老头子好玩多了!”

她身上有股奇异的甜香,混合着一丝极淡冰冷的铁锈味。

桑槡身体微僵,没有后退:“陛下谬赞,民女惶恐。”

小皇帝背着手,绕着她走了一圈,目光在她缠着绷带的左眼和元宴满惨白的脸上转了转,忽然叹了口气,小脸垮下来,竟显得十分委屈:

“可是它们晚上老是吵我睡觉诶!还抢我的点心!我不喜欢它们了!”

她扯住桑槡的袖子,摇晃着,像个撒娇的小妹妹:“姐姐,你帮帮我嘛,把它们都赶走好不好?不然……”

皇帝眨着大眼睛,凑近桑槡耳边,甜得发腻的气声突然变了调:

“……不然,我就只能让你那个小病秧子弟弟,去那屋里天天陪它们玩了……它们好像……也很喜欢他呢?”

她的笑容依旧天真烂漫,眼底却是一片冰冷非人的漠然。

桑槡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抬眼,看向站在龙椅旁阴影里那位始终沉默的静安王。他垂着眼帘,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恍然大悟般一拍手:“啊!对啦!让静安王哥哥陪你们一起去!宫里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哦!”

她蹦回龙椅,晃着腿,笑嘻嘻地指着静安王:“静安王,你要好好帮姐姐哦,要是……要是姐姐没办法让我的宫殿变安静。”

笑容甜腻,眼神暗了暗语气轻飘飘地:“我就只好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和那些吵我的东西一样,是黑色的呢?”

静安王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震,缓缓抬眸,对上小皇帝天真残忍的视线,最终垂下头,声音温顺无波:“……臣,遵旨。”

小皇帝满意地点头,又看向桑槡,大眼睛扑闪扑闪,她凑到桑槡耳边故意压低嗓音:“姐姐,你看我多帮你呀……静安王哥哥很能干的……!”

桑槡沉默片刻,与静安王那双古井无波、却暗藏汹涌的眼睛对视一瞬,缓缓吸了一口气,低下头。

“……民女,遵旨。”

小皇帝顿时开心地拍手笑起来,笑声银铃般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却无端让人脊背发寒。

“太好啦!那就说定咯!”

她旋身转身,明黄衣袍随袖摆扬起,声音清亮:“来人,速将朕的允捕令牌呈给仙长与静安王殿下!”

话音落,皇帝忽然回眸,漆黑眼眸中清晰映出桑槡的身影,语气郑重:

“民女桑槡,朕命你即刻动身捉拿‘五怪’,此事刻不容缓,不得耽搁!”

·

皇宫那地方多待一刻都折寿。

桑槡把元晏满护在身后,亦步亦趋跟着静安王唐辞往宫门走。

一路无话,周遭的空气像是凝住了,沉闷得让人心里发慌。桑槡耐不住这诡异的寂静,没话找话地开口:“呃……今晚这天气,倒是难得的好。”

“……”

身前的人毫无动静,仿佛没听见一般。

桑槡碰了个软钉子,却还是不死心,又试探着问:“那个……殿下,该怎么称呼您呢?”

“……”

依旧是石沉大海般的沉默。

元晏满悄悄拽了拽桑槡的衣袖,踮脚凑到她耳边,声音细若蚊蚋:“姐……别问了……”

桑槡脸上扯出个尴尬的笑,目光落在元晏满身上,又像是在问唐辞:“陛下看着这么小,您是皇子吗?”

这话出口,唐辞终于有了反应。他猛地顿住脚步,背影在月光下拉得颀长,竟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落寞。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下一秒,他霍然回眸,眼底翻涌着骇人的寒意,那目光锐利得像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射向桑槡:“慎言。”

桑槡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沉默着没接话。

唐辞只当她是默认了那份聒噪,冷着脸转回头,脚步未停地往前去。

谁知刚走出两步,身后忽然传来衣料窸窣的轻响。他顿住脚,没回头,却听见桑槡带着几分急促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对不起。”

伴随着这句道歉的,是她弯腰鞠躬时,发间玉簪碰撞的轻响。

唐辞终于侧过脸,只见桑槡已经直起身,脸上带着真切的愧疚,眼眶微微泛红:

“我……真不是故意的。刚才那一下,我只是下意识看向你,根本没想过会牵连到陛下绝没有要拉你下水的意思。”

她说话时指尖微微发颤,显然是真的慌了神,连带着声音都染上了几分无措。

元晏满却一副如令大敌的样子,一脸诡异的看向桑槡,尬在原地一动不动。

但显然,桑槡这副诚恳道歉的模样,对唐辞是奏效的。

静安王周身的寒气散去不少,沉默了片刻,才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几乎要融进夜风里。他抬手拂过袖摆,转身时脸色已缓和许多:“……跟上吧。先去驿站,商议后续对策。”语气虽仍带着几分冷硬,却已没了方才那般拒人千里的锐利。

一出宫门,桑槡立刻拉着元宴满跟着唐辞,直奔离宫城最近的一处官办驿站。至少这里的床铺应该不会有鬼爬出来哭。

驿站大堂还算干净,只是空气里混杂着饭菜和马粪的味道。掌柜是个面色疲惫的中年人,见他们进来,勉强打起精神。

唐辞上前一步,将一块碎银轻轻搁在柜面上:“要两间上房,清静些的。”

掌柜指尖触到银子的凉意,眼睛亮了亮,脸上立刻堆起笑来:“得嘞!贵人稍等片刻!”

他一边在挂满钥匙的木架上翻找,一边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溜着三人。

桑槡那身利落的江湖短打瞧着就不好惹,元宴脸上那抹不正常的苍白更是扎眼,他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把找着的钥匙往柜面上一放。

“掌柜的,有话不妨直说”,桑槡挑眉。

掌柜脸上的笑顿时变得有些僵,他飞快瞥了眼四周,才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

“三位贵人,有件事……小的得先跟您几位提个醒。”

他搓了搓手,语气带着点为难:

“小店还有个账房,算起账来是没的说,快得很。就是……就是这脑子有时候不太受管,总爱说些没影儿的胡话。什么‘妖王在此’,又是什么‘本座如何’……”

说到这儿,他飞快朝三人脸上扫了一圈,见没什么不悦,才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这儿……不太透亮。”

随后他话锋一转,搓搓手:“呃但是!人是真不坏,您几位要是撞上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成,千万别往心里去……”

桑槡心头微动,下意识侧头看向唐辞,正好对上他投来的目光,两人对视一眼。

正说着,就听柜台侧面连通后院的小门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算盘珠脆响,紧接着是一个冰冷又极度不耐烦的声音,似乎在强压怒火:

“……三百七十四文又八厘,抹零,三百七十五文,你这账是猪拱过的吗?重算!”

“本座说了三遍!这个月的柴炭超支了!听不懂人话?……哦,对,你确实听不懂”

“再看错一个数,信不信本座把你那对招子抠出来当算盘珠?!”

桑槡、唐辞、元宴满:“……”

话音未落,一道清瘦的影子已端着算盘迈步而出。身上是洗得发白的青布旧衣,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他抬眼的刹那,目光如鹰隼般精准攫住桑槡三人,脚步猛地定在原地。

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成了冰。

烬夜的视线带着冰碴子似的寒意,先扫过唐辞,眸底是全然的漠然,只掺了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掠过元宴时,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跳;最终,那目光像生了根般,死死扎在桑槡脸上。

熔金色妖瞳里先是闪过一丝意外,随即被更大的烦躁和“怎么又是你”的嫌弃覆盖。

“……”

桑槡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扯出个假笑,抢先开口:“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您这讨债的业务,都拓展到这郊外的驿站来了?”

烬夜的脸瞬间沉了下去,下颌线绷紧。他上前一步,算盘珠因为他收紧的手指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丧丧,”他声音冷硬,“你跟踪本座?”

“……………………”

“跟踪?”桑槡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双手一摊:“我们出来公办,歇个脚而已。倒是您,不在茶馆拨你的金算盘,跑这儿来跟米缸较劲?”

“这万妖之主的宏图大业,起点还挺……接地气啊”,她语带讥讽,刻意咬重了“万妖之主”四个字。

烬夜的下颌线绷得更紧,熔金的瞳孔里仿佛有火苗窜起,但当“万妖之主”四个字入耳时,他的头却明显向上扬了扬,眉梢眼角都染上几分藏不住的傲娇:

“本座行事,何需向你这等招摇撞骗之徒解释?这驿站账目混乱,污浊不堪,本座看着碍眼,顺手清理门户,有何不可?”

掌柜的:“……?”

“是是是,您老厉害,片片爆炒的那种嘛,”桑槡极其敷衍地点头,甚至像哄小孩一样摆了摆手:

“那您继续,继续清理门户,我们就不打扰您老人家替天行道了。”说着就要拉元宴满上楼。

“站住!”烬夜的声音裹着不容置喙的命令,他猛地抽了抽鼻子,眉头拧成个死结,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本座允你们走了?还有,你们身上这是什么腌臜气味?一股子陈年怨气混着腐朽死味……再掺上那令人作呕的伪善香火气!简直臭不可闻!”

他话音陡然一顿,眼神冷得像淬了冰:“你们,刚从皇宫那鬼地方出来?”

桑槡脚步一停,转回头看他,眼里多了几分兴味,嘴角勾出抹玩味的笑:

“哦?鼻子倒是挺灵。怎么,万妖之主连这点味儿都受不住?看来这名号,水分怕是不少。”

“激将法?未免太过低劣”,烬夜嗤笑一声,眼里的烦躁却愈发明显,那气味显然真让他浑身不自在:

“本座是厌烦!厌烦你们这些蝼蚁总爱招惹麻烦,厌烦这污浊之气污了本座的感知!说,你们去那鬼地方做什么?”

“陛下有旨,命我等查办宫中异事,”

这次开口的是唐辞,他的声音清清淡淡,带着点凉意。

“就凭她?”烬夜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上下扫视桑槡:

“一个符咒都能画歪、专骗乡野村夫的三流术士?皇帝是老糊涂了么?”他这话说得极其不客气。

唐辞先是一怔,狐疑的目光落在桑槡身上。眼前这姑娘瞧着年轻,眉宇间带着几分生涩,全然不像有什么历练的样子。

“骗子”这两个字起初在他心头盘旋过不止一次,可转念一想,她是陛下亲自指派来的人,纵有再多疑虑,也不好明着说出口,只能将那份猜疑暂且压在心底。

桑槡这回没像往常那样立刻炸毛,反倒勾着唇角笑了笑,可下一秒,他猛地转脸看向唐辞,语气里带着点不耐:“跟他费这口舌干嘛?”

烬夜却被这话堵了一下,他死死瞪着桑槡,像是权衡着是立刻掐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还是眼不见为净。那浓重的怨气味道让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张了张嘴,喉间像是卡了半截话,酝酿半天,最终还是只挤出那句硬邦邦的辩解:

“大胆!本座可是妖王!”

桑槡:“……”

驿站门口的风铃叮当作响,一个穿着桃红色劲装、眉眼灵动的姑娘探进头来,笑嘻嘻地道:“掌柜的,老规矩,一壶清茶,两份点心……”

她话音戛然而止,目光好奇地扫过店内这奇怪对峙的几人,尤其在唐辞身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姑娘大大方方走进来,自顾自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仿佛没看见这紧张气氛,只是扬声对掌柜道:

“掌柜的,生意不错嘛?这几位瞧着面生,是京里来的贵人?”

掌柜的忙赔笑:“明姑娘说笑了,是贵客,是贵客”

这位明姑娘这才仿佛刚注意到桑槡他们似的,目光转向桑槡,笑吟吟地开口,声音清脆:“这位姐姐看着好面善,不像本地人?是来办事的?”

她说话时,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动作轻轻作响,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桑槡心中微动,面上不显,只淡淡道:“路过而已”

“哦?”

明慕苓眨眨眼,端起伙计刚送上的茶,轻轻吹了吹:“这年头,路过我们这小镇的可不多见,尤其是这个时辰从那个方向来的……”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皇宫的方向,又飞快收回目光,抿了口茶,像是随口一提:

“听说那边近来不太平,晚上老是有些奇奇怪怪的动静,吵得人都睡不好觉。几位要是打算长住,可得挑个清净点的屋子。”

“最好啊,离那西北边的旧院子远点儿,那地方邪门得很,老辈人都说叫‘百子坑’,不吉利……”

说完,便不再看他们,自顾自吃着点心,仿佛只是好心提个醒。

桑槡与唐辞交换了一个眼神。

“百子坑”,这名字恰好与那无影之哭的源头对上了。

只是……

桑槡同她对视了几秒,随即移开目光,伸手牵住元晏满的手腕,转头冲她勾了勾唇角,语气淡淡:“多谢你了,我们就是暂住。”

明慕苓漫不经心地耸耸肩,嘴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标准微笑:“好吧,小仙师,我就只是单纯提醒一下你们……”

下一秒,她却突然凑近元晏满,温热的呼吸扫过对方脸颊,惹得元晏满耳根骤红,下意识往桑槡身后缩了缩。明慕苓望着他的反应,轻笑一声:

“毕竟……这位小哥,看样子,可经不住折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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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摇劫:神女今天也在破产边缘
连载中一根袅袅压海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