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落,轻轻覆盖了将军府的屋檐庭院,却再也侵入不了这一方被精心守护的温暖天地。
笼中之雀,或许羽翼未丰,爪牙未利,但执笼之人,已决心为他撑起一片无风无雪的天地。
槐亭轩内围炉的暖意并未持续太久,便被一阵由远及近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那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武将特有的节奏,却似乎压抑着某种怒气,与府中下人谨慎小心的步调截然不同。
楚倾珞眉头微蹙,并未起身,只是将容郁身上滑落的狐裘往上拉了拉。
容郁已然惊醒,长睫颤动,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以及看清来人前的警惕。
门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来人一身墨蓝色锦袍,外罩玄色大氅,肩头落着未化的雪花。
他身形高大挺拔,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一股沙场磨砺出的锐气,只是此刻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桀骜不驯的眸子,正燃着显而易见的怒火,直直落在楚倾珞……以及她与容郁依旧轻轻交握的手上。
正是楚倾珞的青梅竹马,靖安侯世子,也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婿——裴琰。
“楚倾珞!”裴琰的声音如同他的人,带着金石相击的质感,此刻更是淬了火,“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
楚倾珞神色不变,甚至没有松开容郁的手,只是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怒视:“裴世子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她的平静愈发激怒了裴琰。他几个大步走到近前,带着一身寒气,目光如刀般扫过蜷缩在榻上、脸色苍白、显得无比羸弱的容郁,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冷笑。
“指教?我哪敢指教用兵如神的楚大将军!”他语带嘲讽,声音拔高,“我只问你,为何要为了这么一个……”他顿了顿,似乎想找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容郁,最终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罪臣之后,去公然挑衅萧燚那条老狗!你送那口钟,是生怕他找不到借口对你下手吗?!”
容郁在裴琰进来的瞬间,身体便几不可察地微微僵硬,此刻更是下意识地往楚倾珞身后缩了缩,长睫低垂,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只留下恰到好处的惶恐与不安,轻轻唤了一声:“珞姐姐……” 声音微弱,带着依赖。
楚倾珞感受到掌中冰凉的手指微微收紧,她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将容郁更严实地挡在自己身影之后,隔绝了裴琰那咄咄逼人的视线。
“我行事,自有我的道理,不劳裴世子费心。”楚倾珞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你的道理?你的道理就是被这小白脸几句嘤嘤嘤迷了心窍?!”
裴琰气得额角青筋直跳,他伸手指着容郁,“倾珞,你醒醒!他容家已经倒了!他现在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丧家之犬,接近你不过是为了利用你报仇!你看不出来吗?!”
“裴琰!”楚倾珞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如同冰凌相击,“注意你的言辞!”
“我的言辞?”裴琰怒极反笑,他猛地逼近一步,几乎与楚倾珞面对面,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让炉火都仿佛黯淡了几分,“我告诉你什么才是事实!萧燚如今在朝中党羽遍布,圣心正眷,你知道今晚你那口‘钟’送过去,他当场摔了多少名贵瓷器?席间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等着看你和他的好戏?!”
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急,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和痛心疾首:“楚倾珞!你清醒一点!萧燚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背后宫里那位!你动他,就是在打萧太后的脸!你知不知道现在宫里已经传遍了,太后听闻此事,当场就摔了她最爱的那套琉璃盏!”
他语气几近不稳,带着强烈的警告意味:“陛下尚且要仰太后鼻息,你我现在所有的兵权、地位,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念之间!你为了他,” 他猛地指向容郁,指尖都带着风,“去捅这个马蜂窝,值得吗?!你这是在拿我们所有人的前程,甚至性命在赌!”
容郁在他的怒视和指责下,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将手从楚倾珞掌心抽出,却被她更用力地攥住。
楚倾珞终于缓缓松开容郁的手,但并非退缩,而是慢慢站起身,与裴琰针锋相对。她的身量在女子中已算高挑,但在裴琰面前仍显纤细,可那份气势却丝毫不落下风。
“说完了?”她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冰冷的质感,“裴琰,你只看到我挑衅萧燚,看到我得罪太后,那你可曾看见,他萧燚是如何将忠良赶尽杀绝?如何将这朝堂变得乌烟瘴气?如何视人命如草芥?!”
她的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剑,直刺裴琰:“至于萧太后……她若真能一手遮天,若真那般无所顾忌,此刻站在这里的,就不会是你裴世子来兴师问罪,而是她懿旨夺我军权的缇骑了!”
她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看透局势的冷静:“她摔了琉璃盏,恰恰说明她动怒了,但也……只能动怒。她比你我更清楚,北境刚定,边关离不开楚字旗,也离不开你裴家军!此刻动我,她就不怕边境生乱,动摇国本吗?”
“我送那口钟,不仅是送给萧燚的,” 楚倾珞的目光扫过裴琰,最终落回容郁苍白的脸上,语气斩钉截铁,“更是送给这满朝看得见、看不见的人一个信号——我楚倾珞,还没死!有些底线,谁碰,谁就要付出代价!”
“这不是赌,”她重新看向裴琰,眼神深邃,“这是亮剑。至于值不值得……”
她侧头看了一眼榻上因为她这番话而眼眸微动、泛起复杂情绪的容郁,答案,已在不言中。
裴琰被她一连串的话噎住,他张了张嘴,看着她毫不退缩的眼神,以及她身后那个虽然虚弱、却仿佛因她的话语而重新注入一丝生气的容郁,满腔的怒火和担忧,最终化为一声沉重又无奈的叹息。他意识到,她并非冲动,而是经过权衡后,选择了一条最艰难、也最决绝的路。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怒火,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是,你楚倾珞手握重兵,功高盖世,明刀明枪萧燚或许动不了你!但佞臣小人,难防的是暗箭!是构陷!是那些你看不见的阴私手段!你为了他,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地,值得吗?!”
他的话语如连珠炮般砸来,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他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愤怒,有担忧,还有一丝被忽略的痛楚。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习武,一起上战场,他见过她最狼狈的样子,也见过她最荣耀的时刻。
他习惯了与她针锋相对,嘴上从不饶人,却也习惯了在战场上将后背交给对方,习惯了在朝堂上暗中为她扫平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她为了一个身负冤仇、心思深沉的小子,去招惹萧燚那条毒蛇。
楚倾珞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真切的担忧,紧绷的神色稍缓,但语气依旧坚定:“裴琰,我知你好意。但容郁,我护定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身后看似脆弱无助的容郁,继续道:“至于值与不值,这是我的事,不由他人评判。萧燚若想放暗箭,我接着便是。”
“你!”裴琰被她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胸口发堵,他狠狠瞪了缩在楚倾珞身后的容郁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给老子等着”。
容郁适时地轻轻咳嗽起来,声音破碎,肩头微颤,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裴琰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这小白脸做作至极,偏生楚倾珞就吃这一套!
他冷哼一声,拂袖道:“好!好一个你护定了!楚倾珞,但愿你别有后悔的那一天!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完,他不再多看容郁一眼,转身大步离去,玄色大氅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凌厉的弧度,带着未散的怒气消失在门外风雪中。
室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炉火噼啪声和容郁细微的、压抑的咳嗽声。
楚倾珞转过身,重新坐回榻边,递上一杯温水:“没事了,他走了。”
容郁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水,抬起湿漉漉的眸子,怯生生地问:“珞姐姐……裴世子是不是很讨厌我?我……我是不是又给你惹麻烦了?” 他的眼中充满了自责与不安,仿佛随时会落下泪来。
楚倾珞看着他精湛的演技,心中明镜似的,却并未点破。她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他眼角并不存在的湿意,动作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他性子急,说话难听,但并无恶意。”她淡淡道,“你不必放在心上。”
容郁顺势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她的手背上,声音闷闷的:“可是……他说的对,我确实是在利用珞姐姐……我这样的罪人,只会拖累你……”
“我说过,你值得。”楚倾珞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裴琰不懂,我懂便够了。”
容郁抬起头,望进她深邃而坚定的眼眸中,那里没有一丝怀疑和动摇,只有全然的信任与庇护。
这一刻,他心中那名为“利用”的坚冰,似乎又融化了一角。一种复杂的、带着愧疚和依赖的情感,悄然蔓延。
他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仿佛这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唯一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