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容郁咳血病倒后,楚倾珞明显加强了对他的看护。
将军府内的守卫无形中森严了许多,连每日送入容郁所居“槐亭轩”的饮食药材,都需经楚倾珞亲信之人查验。
腊月廿四,容家忌日,转眼便至。
这一日,上京城竟反常地放了晴,阳光照在未化的积雪上,刺得人眼睛发疼。
将军府内却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下人们行走无声,生怕惊扰了槐亭轩那位。
傍晚,楚倾珞一身玄色劲装,未着甲胄,屏退左右,独自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走进了槐亭轩的内室。
室内,容郁披着素白狐裘,静坐于窗边矮榻上,面前摊着一本古籍,目光却空洞地落在窗外枯寂的枝头。
夕阳透过窗棂,将他苍白的脸映得近乎透明,仿佛下一刻便会消散在余光里。
他整个人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周身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哀恸。
楚倾珞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钝痛蔓延。
“容郁。”她放轻脚步,走近。
容郁缓缓转头,看到她,空洞的眼中似乎有了一丝聚焦,但那光芒微弱而破碎。他牵起嘴角,想扯出一个惯有的、安抚她的笑,却终是失败了,只余下唇瓣轻微的颤抖。
“珞姐姐...”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磨过,“今日...天晴了,三年前,也是这样的晴天。”
楚倾珞将药碗放在他面前的矮几上,没有催促他喝药,只是在他身旁坐下,沉默地陪伴。她知道,任何言语在此刻的悲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后来...就下雪了。”容郁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声音也开始不稳,“好大的雪...红色的...到处都是红色的...”
他猛地闭上眼,身体无法自控地开始发抖,呼吸变得急促而浅短,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显然是陷入了极度痛苦的心魔之中。
窗外,夕阳已沉,带走了天边云霞最后一抹凄艳的绯色。
夜幕降临,短暂放晴的微光已完全消逝,窗外石柱灯光下,莹莹的微尘飘若雪花,如同三年前那个雪夜的血光……
那不是流放,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名为“流放”的谋杀。
那日的傍晚,大雪纷飞。他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浑身血液都凉透了。
然后,他闻到了烟味。
起初很淡,随即猛地浓烈起来,伴随着木材爆裂的噼啪声和下人惊恐的尖叫!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太傅——!”
太傅?父亲?!父亲不是已经……?
容郁像被惊雷击中,猛地扑到那扇唯一能看见外侧庭院的、糊着厚厚窗纸的破旧支摘窗前。
他用尽全身力气,用指甲抠,用头撞,终于将窗纸弄破了一个窟窿。
他看到的是……地狱。
漫天大雪中,他父亲容文渊原本被暂时羁押等候流放的院落,此刻已陷入一片火海!那火起得极其诡异而迅猛,绝非意外。冲天的火光将飘落的雪花都映成了诡异的橘红色。
更让他目眦欲裂的是,他看到了父亲!
容文渊穿着一件单薄的囚衣,被反绑着站在庭院中央,火舌正疯狂地舔舐着他周围的房屋廊柱。他没有挣扎,没有呼喊,只是挺直了脊梁,仰头望着这漫天飞雪与烈火,脸上是一种极致悲愤后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嘲讽。
然后,容郁看到了那些“救火”的人——他们穿着官差的服饰,动作却慢得出奇,水桶泼出去的水如同儿戏。其中一人,在混乱中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着撞向容文渊,手中却寒光一闪!
“不——!!!”
容郁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嘶吼,整张脸死死贴在冰冷的窗棂上,指甲因用力而崩裂,鲜血渗出。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意外!那一撞之下,短刃精准地没入了容文渊的后心!父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依旧没有倒下,只是口中的鲜血猛地喷涌而出,溅落在洁白的雪地上。
就在那持刀“官差”以为父亲会发出痛苦的呻吟或愤怒的诅咒时,却听到了一声极轻、却清晰无比的冷笑。
父亲的唇角勾起一抹极致嘲讽的弧度,不是对自身命运的哀叹,而是对布局者卑劣手段的鄙夷。他运起最后一丝气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纵火者和那窗外绝望少年的耳中:
“此身可焚,此心难诛。”
“且看这丹心碧血,尽化——大雪满乾坤!”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将口中涌出的鲜血喷向面前的雪地,那鲜红的血沫在白雪与火光的映衬下,触目惊心,仿佛真的要以这最惨烈的方式,将这冤屈与赤诚,昭告于这苍天白雪之下!
一滴,两滴……然后是一片,一大片……
红色的,是血。
红色的,是火。
红色的,是父亲口中不断涌出的生命。
红色的,是映红了雪夜的、吞噬一切的烈焰。
那些“官差”迅速散开,任由火势彻底吞没了那道挺立的身影。
一道道惨叫声从院落传来,伴随着怒骂与不甘。
容郁的瞳孔里,只剩下那一片在白茫茫天地间疯狂燃烧、蔓延的……红。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极致的悲痛与恐惧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他的心脏和喉咙。他眼睁睁看着,看着父亲消失在火海中,看着那一片刺目的红色在雪地上凝固、扩大。
那些他的亲人,仆役,接连倒下。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能看见大片大片的红色。
那红色,是血亲与族人的血。
这血色,不仅染红了他的记忆,也永远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成为他所有梦魇的底色,也是支撑他活下去、唯一冰冷的燃料——复仇。
“容郁!”楚倾珞神色一凛,立刻起身,双手扶住他单薄的双肩,温热的掌心触碰到湿透的冷汗,楚倾珞轻轻安抚他战栗的肩头,“容郁,看着我!”
容郁恍若未闻,依旧沉浸在可怕的回忆里,唇色愈发青紫。
楚倾珞不再犹豫,一手仍稳住他颤抖的身躯,另一只手端起那碗温热的药,自己含了一口,然后俯下身,准确地覆上他冰冷而颤抖的唇。
苦涩的药汁伴随着她不容置疑的力度,渡入他的口中。
容郁猛地睁大眼睛,震惊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她。楚倾珞的眼神坚定而沉静,没有丝毫旖旎,只有不容抗拒的安抚与力量。
一口,两口...
直到碗中药汁见底。
楚倾珞直起身,用指腹擦去他唇边残留的药渍,动作自然而强势。她的指尖带着常年握兵器留下的薄茧,摩挲过他唇角细腻的皮肤,带来一阵微麻的战栗。
容郁怔怔地望着她,眼中的惊惶和痛苦尚未完全褪去,却又染上了一层更深的、复杂的情绪。
他苍白的脸颊,罕见地浮起一丝极淡的血色。
“药喝了,便不会那么难受。”楚倾珞语气平静,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喂药方式再寻常不过。
她重新坐下,依旧握着他冰凉的手,源源不断地传递着自己的体温。
“珞姐姐...”容郁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弱,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你...不必如此。”
“我乐意如此。”楚倾珞打断他,目光沉静如水,“我说过,会护着你。无论是以何种方式。”
容郁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他翻涌的心绪。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极轻地反握了一下她的手。
“镇国公府...今夜设宴。”他忽然低声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多了一丝冰冷的锐意,“名为庆贺北境大捷,实为...庆功。”
楚倾珞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锋。她当然知道这“功”指的是什么——三年前构陷容家,扳倒政敌的“大功”!
一股混杂着悲愤与悔恨的灼热猛地冲上她的咽喉,几乎要脱口而出——当年,她为何没有站出来,为何没有在那金銮殿上,为容文渊,为容家,高声辩驳一句?
原因,恰恰就在于楚倾珞与容文渊之间那份亦师亦友,心照不宣的 “走得近”。
这“走得近”,并非指公开的结党营私,而是萧燚及其党羽早已洞察到的那种精神上的共鸣与立场的一致。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这比任何明面上的盟约都更致命。
投鼠忌器,恐速其祸,当时萧燚正愁找不到彻底扳倒容文渊的突破口。
若楚倾珞——这位手握重兵、圣眷正隆的军方新贵——公然为容文渊辩护,萧燚便会立刻将“文武勾结”、“边将干预朝政”、“图谋不轨”的罪名同时扣在两人头上。
这非但救不了容文渊,反而会坐实了萧燚对容文渊“结交边将、心怀叵测”的污蔑,等于亲手将催命符递到萧燚手中,加速容家的覆灭。她不能成为压垮容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彼时唯有保全实力,方能以图后计,楚倾珞深知,面对萧燚布下的阴损暗招和皇帝默许的态度,当时强行出头,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若因此获罪被夺兵权,甚至身陷囹圄,那么朝中将再无任何能实质制衡萧燚的力量,容家的冤屈将永无昭雪之日。
她必须保全自己,保全手中的力量,如同蛰伏的猛虎,等待能发出致命一击的时机。这份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权衡,是她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学会的生存法则,也是容文渊曾隐晦教导她的“藏锋”之道。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当皇帝默许、证据“确凿”(即便是伪造)、满朝萧党附和之时,任何基于公理与事实的辩白都是苍白的。
那不是讲道理的地方,那是权力倾轧的修罗场。她的声音,会被无数的“忠诚”、“律法”、“体统”淹没。她站出来,除了宣泄愤怒和陪葬,于事无补。
这份清醒的认知,如同最冰冷的枷锁,在当时死死地铐住了她的手脚,也成了这三年来啃噬她内心的毒虫。
她眼睁睁看着亦师亦友的长者含冤而死,看着那个曾被他提及的、聪慧的十六岁少年家破人亡,从云端跌落泥沼。
这份无力感,比任何战场上的明枪暗箭都更让她痛苦。
而现在,镇国公府竟敢将这场血腥的“胜利”作为庆功的由头,无疑是在容郁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更是她楚倾珞的心头,狠狠地撒上了一把盐,点燃了那压抑已久的、名为复仇的烈焰。
她看着容郁苍白而隐忍的侧脸,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立下誓言:
“他们的‘功’,建立在容氏满门的尸骨之上。这笔债,迟早要他们用血来偿。”
而这一次,她不会再选择沉默与隐忍。那场即将到来的宴会,或许就是风暴的开端。